悲悯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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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站在深谷前的这个被自己叫了二十多年老爸的男人，不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吗？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怎能轻言化解？

　　（一）枪口，抬高一寸

　　下午时分，坐落在洛城郊外的东华小区显得格外宁静。谁也没想到，一场火爆的秘密抓捕正在进行！

　　东华小区是一片待拆迁的棚户，一座座院舍破败不堪，巷弄七扭八拐，极不好走，在此租住的也大多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这个时候，大人上班，孩子上学，留在家里的差不多都是老人，因而深巷里少有人走动。但此刻，东华巷巷口出现了四名男子，疾步向25号民宅走去。

　　这几名男子走得虽快，可落脚很轻，并不时机警地四处观望。来到门板紧闭的25号宅院前，其中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子一摆手，其余三人快速潜伏在了院门两侧。

　　“小张，大刘，你们两个守在门口，严防嫌犯逃脱。陈子豪，你和我进去，见机行事！”中年男子小声下达了命令。

　　“是！”被叫做陈子豪的年轻小伙子有些按捺不住兴奋，麻利地从腰间掏出手枪，就要撞门而人。中年男子眼疾手快，伸手搭在陈子豪的肩上，沉声说：“这次要抓的可是心狠手辣的贺氏兄弟，你跟在我后面！”“爸，我——”陈子豪正要争辩，中年男子眼睛一瞪，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没错，中年男子名叫陈坚，是陈子豪的老爸，现任洛城刑警队“打黑”一组组长。他们这次要抓捕的贺氏兄弟，老大贺海龙、老二贺海蛟是最近才冒出来的一股黑势力，号称“蛟龙帮”，专营暴力讨债行当。帮内成员个个好狠斗勇，出手毒辣。不久前，他们接到一单“生意”，为一家地下黑钱庄讨债。贺氏兄弟带着几个打手登门，二话不说，尖刀一亮，先挑了欠债者的脚筋，接着刀刃往脖子上一架，还不还账？欠债者答应得就慢了几秒钟，贺老大手腕一加力，便见了红。欠债者当场吓尿了裤子，乖乖地还了债。今天一早，陈坚就接到线报，说贺氏兄弟已悄悄返回洛城，准备接手一单大活。眼下，兄弟俩正潜藏在东华小区25号民宅内。

　　任务分配完毕，陈坚飞起一脚踢开门板，持枪率先冲进。院落里没人！陈坚向陈子豪使个眼色，陈子豪迅速贴在房门左侧警戒，陈坚则大喊一声“我是警察”，箭步冲进客厅。环顾四周，陈坚不由心头一怔：客厅的沙发上只坐着一位惊得目瞪口呆的老太太，再无别人！难道线报有误？还是贺氏兄弟早有警觉，提前溜了？

　　正自迟疑，忽听陈子豪对着卫生间大喊：“我是警察！双手抱头，走出来！”陈坚紧跟着转移枪口，对准了卫生间的门。果不其然，卫生间里传来细碎的声响。

　　“别开枪，我，我这就出来——”随着惶惶的告饶声，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块头男子双手抱在脑后，战战兢兢地走出来。陈坚看过照片，知道这个家伙便是“蛟龙帮”老大贺海龙。

　　“贺海龙，里面还有没有人？”陈坚紧盯着贺老大问。贺海龙摇摇头：“没，没了，就我自己——”可话音未落，情势突变，就在陈坚和陈子豪准备靠近卫生间查看的当儿，贺海龙猛地松开了抱头的手！

　　不好，他的手里有枪！

　　千钧一发之际，先是那位老人缓过神来，拖着哭腔冲贺海龙喊：“海龙，别胡来——”与此同时，陈子豪毫不犹豫地瞄准了贺海龙的眉心，以最快的速度扣动了扳机！

　　“砰——”

　　枪响了。

　　陈子豪毕业于省公安大学，在校期间各科目成绩优异，还曾夺得过公安系统组织的枪械组装、射击大赛的第一名，素有“神枪手”之称。此时，与贺海龙的距离又如此之近，按说绝无失手的可能。但事实上，陈子豪并没有击中贺海龙！因为在毫秒之间，老爸陈坚迅速出手，将陈子豪持枪的手臂猛然一托，枪口被抬高了一寸！子弹擦着贺海龙的头发呼啸飞过，直打得墙壁尘屑飞溅——

　　（二）你击毙过嫌犯吗

　　贺海龙的确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他的枪里填满了子弹，保险已经打开，而且枪口也已对准陈坚的胸口，他只要手指一动，势必会两败俱伤！但他最终没有击发，几乎是在陈子豪枪响的瞬间，他的枪“当啷”坠地，人也瘫软下去。负责外围警戒的警员小张和大刘及时冲进来，将贺海龙反剪双臂，戴上手铐押走。

　　初战告捷，顺利擒获“蛟龙帮”老大贺海龙，可陈子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适才的场景，凶险万分，现在想来都觉得脑后凉风嗖嗖直冒！贺海龙本是凶残暴戾之徒，之前犯下的数起伤害案中，当属他下手最毒，万一他开了枪，后果不堪设想！再说，执行紧急任务，如歹徒冥顽不化、持械顽抗，为避免意外发生，开枪击毙无可非议。可老爸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制止他？

　　经过突审，贺海龙交待，“蛟龙帮”这次是去洛城新发木材厂替人讨要一笔死债。下午五点，四名帮内兄弟将在厂外会合。等工人一下班，他们便冲进厂内，挟持厂长。债主明言，如果对方拒不给钱，行，那就打回一条腿来！

　　陈坚抬腕看表，距离五点还有两个小时，完全来得及在通往新发木材厂的狭窄路段设伏。于是，陈坚带上六名警员，立即赶往设伏地点。20分钟后，化了装的警员各就各位，只等“蛟龙帮”成员现身。而最危险的路段，依然是由陈坚父子把守。这个路段，一侧是高山，山壁高耸光滑，歹徒插翅难飞；一面是百丈深谷，稍有不慎失足跌落，势必会粉身碎骨。选择这样的地势进行抓捕，对警方非常有利。

　　陈子豪和老爸陈坚扮作山民，在路边闲逛。看看时间还早，始终满腹疑惑的陈子豪开口了：“爸——”“陈子豪，执行任务期间，请叫我组长。”陈坚脸色一沉，看向陈子豪，“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击毙贺海龙吧？”

　　不愧是老删警，一眼就看破了儿子的心思！陈子豪点点头，不解地问：“当时情形那么危急，贺海龙又是十恶不赦的凶犯——”

　　“不。你用十恶不赦来形容贺海龙，并不完全准确。”陈坚若有所思地说，“因为当他举枪对准我时，他的母亲喊了一声。听到母亲的喊声，他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犹豫——”

　　“爸……啊不，陈组长，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丝犹豫能说明什么？”陈子豪顿觉不可思议。电光石火之间，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神色的异常变化并迅速作出准确判断，听来确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陈坚的回答更让陈子豪难以置信：“说明他至少还有一点点良知！”

　　良知？陈子豪不禁一愣。陈坚认真地说：“贺海龙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能听母亲的话，这说明他尚有一丝孝心，还没到大奸大恶、禽兽不如的地步。刑警执法，旨在抓捕罪犯，查明案情；是否剥夺他们的生命权，应由法院来判决。子豪。你想过没有，你枪口只是抬高了那么短短的一寸，也许，你挽救的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陈子豪低头不语。显然，老爸陈坚是在告诉他，人生在世，不论是做刑警还是从事其他职业，都应该心存悲悯。可用生命做代价来验证悲悯之心，值得吗？沉默了片刻，陈子豪又幽幽地问：“那你从警25年来，就没有击毙过嫌犯？”

　　话一出口，顿见陈坚眉头紧蹙，陷入了深思。难道老爸有难言之隐？陈子豪心下犯了嘀咕。

　　（三）杀父之仇，怎言放弃

　　陈坚在路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了下来。脚下，是陡滑的深谷。陈子豪站在他的身后，等待着问题的答案。从小到大，最让陈子豪引以为豪的是，他拥有一个正直、宽厚的警察老爸。也正是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打记事起就立志成为一名打击邪恶、为民除害的优秀人民警察。高中毕业后，他顺利考取了省公安大学，学业一结束，便如愿以偿地走上了刑警岗位，并荣幸地成为与老爸并肩战斗的战友。但现实并非如他所想。自去年参加工作以来，那些在港台警匪片中经常看到的枪林弹雨、惊险刺激的场景，陈子豪一次也没遇到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小偷地痞无赖打交道。像抓捕贺氏兄弟这样的大行动，他还是第一次参加。

　　“子豪，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我只击毙过一名嫌犯。”思忖半晌，陈坚神情凝重地说，“那次开枪，却是由于我判断失误造成的。”

　　警匪对峙，情形瞬息万变，即便心思再缜密也难免会出现差池。毕竟，人不是料事如神的神仙。如此想着，陈子豪又问：“陈组长，你能说说那次的情况吗？”“当然能。”陈坚说，“在说之前，我想先问你个问题。你说世上有没有不可化解的仇怨？”也许是武侠小说看多了，陈子豪不假思索地回答：“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是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易蒙蔽人的心智。”陈坚徐徐道来。那是在他当上警察的第三年春天，一天，警队接到群众报案，称一户住在六楼的居民家发生争斗，形势危急。接警后，警员迅速赶往现场。他是第一个冲进房间的。冲进时，房间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一名女子已从窗口跳了出去，坠地身亡；一名手持菜刀的男子正骑在另一名男子身上，狠狠砍下——

　　“警察！放下刀，不然我开枪了！”陈坚冲着持刀男子大喝，可男子并没罢手！眼看菜刀要砍到对方的脸上，陈坚果断地扣动扳机，鸣枪示警。枪声一响，男子浑身一颤，登时愣怔住了。不过仅仅只是一怔，男子便像弹簧一样跳起，拎着菜刀发疯般奔来！

　　“于是你开了枪？在这种情况下，开枪击毙并不违反原则啊！”陈子豪插话。陈坚摇摇头，道：“不光你这么认为，就连当时带队的童队也这么说。可事后想来，我们都忽略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关系重大的细节。”

　　案情虽过去了二十多年，但陈坚依然记得真真切切。那是一桩由“夺妻之恨”引发的典型凶杀案。行凶者和跳楼的女子是一对夫妻。女子生下孩子不到一年，就和行凶者的一个朋友，也就是那个被害人勾搭上了。结果，被堵个正着。愤怒之下，行凶者抓起菜刀追赶。女子走投无路，孤注一掷跳出了窗户；被害人却摔倒在地。陈坚鸣枪，行凶者扑来。第二声枪响后陈坚才看到，卧室门口摆放着一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婴儿！至此，陈坚恍然大悟，行凶者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担心婴儿受到惊吓！因为对方在倒下的那一刻还试图抓起毛巾，盖住孩子！讲到这儿，陈坚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一个人，只要心中还有一丝良知，一点人性，就应该给他机会。可我没有，我剥夺了他的机会。多年来，这件事一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头。”

　　陈子豪急切地问：“爸，那后来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不料，陈坚站起身，拍拍陈子豪的肩膀，如释重负地说：“后来，我和妻子商量后放弃了生育自己孩子的愿望，收养了那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并把他培养成了一名和你一样出色的人民警察！”

　　和我一样？什么意思？莫非……我就是那个孤儿？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站在深谷前的这个被自己叫了二十多年老爸的男人，不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吗？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怎能轻言化解？这个事实，太残酷，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一时间，陈坚的话宛如晴天霹雳，瞬间将陈子豪震蒙了！

　　就在陈子豪脑海中乱如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的当儿，蓦地，安装在陈坚领口的对讲机传来大刘的声音：“陈组长，已有三名嫌犯进入设伏圈，是否收网？”陈坚一听，冷静地问：“首要案犯贺海蛟出现没有？”

　　“没有。”大刘回话。难道老大贺海龙落网，贺海蛟有所警觉，不来了？正琢磨着，一个戴着草帽、卡着墨镜的瘦高个村民赶着三五只山羊已走到了身边。牧羊人，墨镜，草帽，装扮不伦不类，肯定有问题！念头闪过，陈坚突然用力一推陈子豪：“闪开——”

　　这个牧羊人就是“蛟龙帮”的老二贺海蛟！贺海蛟身材瘦削，动作利索。据事先调查的资料得知，此人曾进过武校，身手很是不错。随着陈坚的一声大喊，贺海蛟也已断定路边两人的身份是警察！几乎是在陈坚推开陈子豪的同时，贺海蛟已掏出匕首，凶神恶煞般冲来。从路中间到深谷边缘，仅有三步之遥。陈坚来不及掏枪，贺海蛟便奔到面前，挥刀疾刺。陈坚微一侧身，让过刀锋，快速抓住贺海蛟的胳膊往后一拽，紧接着提起膝盖，猛击贺海蛟的下腹。

　　“哎哟——”贺海蛟被击个正着，前胸一趴便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陈坚身上。不幸发生了！惯性作用下，陈坚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后仰、脚尖一下子踩空，随即死死地抱着贺海蛟滚落深谷——

　　（四）心存悲悯，云淡风清

　　两天后，省公安厅挂牌的黑社会犯罪组织“蛟龙帮”被彻底捣毁，涉案嫌犯悉数被抓。一周后，案情被梳理得清清楚楚，及时移交到了检察院。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这天下午下了班，陈子豪手捧鲜花，正要出门，省法治观察报的女记者匆匆赶来采访：“陈警官，听说‘蛟龙帮’的首要嫌犯贺海蛟不仅凶残成性，而且思想极其顽同，请问你们采用了什么策略，轻而易举地就攻克了他的心理防线？”

　　陈子豪略一思考，神情郑重地说：“悲悯。”

　　悲悯？和穷凶极恶的罪犯讲悲悯？开玩笑吧？女记者顿时愣住了。就是这一愣神，陈子豪已快步离开。他说得没错，让贺海蛟如实交待罪行的，的确是悲悯。陈坚和贺海蛟同时滚落深谷，危急之中陈坚抓住了一棵长在山岩缝隙间的小松树。尽管他的胫骨骨折，腰椎也受到严重创伤，可他还是紧紧扯住贺海蛟的手腕，救了他的命！

　　“哎，陈警官，你等等——”女记者回过神来，追着喊。但陈子豪没有停。因为他急着去医院看望老爸陈坚。除了好好地陪陪他外，还要当面对他说：“你永远是我的老爸，我永远是你的儿子。我会永远以你为荣，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