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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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远到城里来，在绿化队里打工。这天，孙队长带着他们几个人到苗圃里去拉几株紫藤。孙队长嘱咐大家说，小心点儿，那东西可金贵，枝条又多，不要折断了。

　　赶到苗圃里，吴远一看到那几株紫藤，就笑起来：“这都是紫藤孙子，还金贵呢，队长你真会忽悠人。”孙队长说：“怎么就紫藤孙子了？这已经是难得的大藤了。就这几株，花了一百多万呢。一百多万，你说金贵不金贵？”

　　吴远指着紫藤说：“这一棵藤，还没我们家藤上的一条枝大。”孙队长撇撇嘴说：“你就吹牛吧。你家要真有那么大的紫藤，那就是国宝了，你家就成土豪了，还用到我这里来打工？”吴远最怕人家说他吹牛，当即给他哥哥吴遥打电话，让他给紫藤照张相，发到他手机上。

　　吴遥不知道他是啥意思，但还是按他说的，拍了几张紫藤的照片，发到他手机上。吴远打开照片，让孙队长看。孙队长凑过来一看，见那棵紫藤高高大大的，下面的主茎竟有大腿粗，也长得异常繁茂，像一座小山啊，枝条上挂满了紫藤花，美不胜收。虽说这棵紫藤疏于修剪，不成型，但它本身就是一个天然之型啊。这苗圃里的紫藤跟它比起来，真是相形见绌，说是它的孙子，毫不为过。孙队长惊呼道：“天，还真有这么大的紫藤啊！这藤得有一百年了吧？”

　　吴远一撇嘴说：“什么一百年啊。我们家的家谱记着呢，已经三百年了！”

　　孙队长点点头说：“三百年，有了，有了。这可是个活宝贝，咱得当国宝一样供着！你先等等，我跟头儿说说，看能不能把你家的紫藤买过来。要是能买过来，那就是咱们的镇园之宝。”吴远就说：“那得看你们出多少钱了。我们家的宝贝，也不是轻易就出手的。”孙队长也忙着点头称是。

　　孙队长还真把这事儿当成了头等大事儿。一回到队里，他就跑去找领导。过不片刻，他就喜滋滋地过来了，把吴远拉到一边，对他说，领导也很想买下这棵紫藤，当作镇园之宝，就想问问他要多少钱。吴远刚才也略略盘算了一下，给一百五十万就不少了，但他得要出点儿晃去，那就是二百万。可他心眼儿贼多，怕要到圈儿里头，就反问孙队长，能给他多少。孙队长也是老滑头，诡秘地笑笑说，没有这么做买卖的。吴远就说，怎么着也得二百万吧。孙队长笑着说：“老大也给的这个价儿。你要是觉得合适，咱们就签个合同。”

　　吴远心说坏了，还真要少了。但他脑子灵光，反应异常机敏。他就对孙队长说，这棵紫藤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传给全家人的，他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回家跟大家商量一下。孙队长就让他赶紧回家去商量，这边儿等着他的信儿。现在正是初夏，那是移栽紫藤的最佳时间，要是能达成协议，立即就办，不要错过了。吴远就交了手上的活儿，赶回老家去。

　　吴家传到吴远这一代，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吴远，一个就是吴遥。吴遥是老大，人很憨厚老实，有一手种庄稼的好本事，留在家里侍弄几亩土地。他们的父母死得早，吴遥靠着自己的本事，把吴远供到了高中毕业。他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还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那棵紫藤，就在大门外。吴远要卖这棵紫藤，自然要找吴遥商量。

　　吴遥一听说他想卖紫藤，就大摇其头：“这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要一直传下去的，子子孙孙，都要好好对它。咱爹临死前也一再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传下去。爹还说了，这棵紫藤，是咱家的财富，是咱家兴旺的保证，一定要给子孙传下去，不能在咱手上败了。我给爹下了保证的。咱得听爹的话啊。再说了，这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子子孙孙都有份儿，咱俩也没权利卖掉它。”

　　吴远早就猜到他会这么想，路上也想好了对策，就对他说：“哥，你想想啊，咱俩都没别的本事，你种那几亩地，也就够你吃喝的，别想攒下钱。我在外面打工，也跟你一样。照咱俩这样，要是不得笔外财，就别想有钱，那怎么盖新房娶媳妇啊？咱俩都打了光棍，没有后代了，一死一蹬腿，这紫藤就成了没主儿的物件，你还不知道归谁呢，人家还会给你往下传？还不如卖给绿化队呢，人家一定会好好养着，保你能传下去。这样呢，咱也拿点儿钱，盖两处新房子，谈恋爱，娶媳妇。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吴遥一摆手说：“我说不过你。可这紫藤，不卖。”

　　吴遥的倔脾气上来了。吴远可知道，大哥认准的事儿，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不过，这也是他早就想到了的。他还准备了杀手锏。他就对吴遥说，分家吧。吴遥愣了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那就分吧。我是兄，你是弟，怎么分，听你的，你想要啥，自己拿吧。吴远问他：“哥，你说话算数儿？咱家的东西随我挑？”吴遥说：“当然算数儿。随你挑。”吴远笑嘻嘻地说，他别的啥都不要，就要这棵紫藤。吴遥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被他绕进去了。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那是不能收回来的。他就反问吴远：“你说话也算数吗？只要这棵紫藤？”吴远说：“当然算数儿。除了这棵紫藤，我别的啥都不要。”

　　吴遥的倔脾气上来了，拉着吴远就奔了三爷爷家。三爷爷是他们这个家族中辈分最大最有威望的人，大家有了大事小情都找他。三爷爷听说他们两个人要分家，而且都已经分好了，就让他们写下来，他给做个见证，以后谁都不要反悔。两个人就写了一张分家单，各自签了字，三爷爷也作为见证人签上了字。一人一份，各自收好。

　　吴远赶回城里，找到孙队长，说这棵紫藤归他了，他有权卖掉。孙队长就跟他签了购买合同，价格是二百万。孙队长带着几名专家，赶到吴远家，围着紫藤看了看，一面感叹见到了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活宝贝，一面研究着移植方法。毕竟，这棵紫藤太大，要想挖下来运走，还要不伤枝条藤蔓，再保证成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个人正在这里商量着，吴遥看到了，凑过来说：“你们运不走这棵藤。”孙队长一愣：“为什么运不走？”吴遥说：“我说运不走，那就是运不走。我家的紫藤，不会让你们运走的。”吴远见哥哥来捣乱，忙着凑过来赔上笑脸：“哥，咱俩都分清楚啦，这棵紫藤归我了。我卖不卖，还是我说了算，你就不用管了吧？”吴遥问他：“咱俩怎么分的家啊？”吴远一愣：“哥，这么快你就给忘啦？这棵紫藤归我，剩下的全都归你啊。”

　　吴遥一拍手：“对呀，这棵紫藤归你，余下的全归我。你可以卖你的紫藤，但不能动我的枣树，一根枝都不能动！”

　　吴远再看紫藤，可就傻了眼。

　　紫藤是一种藤蔓植物，藤蔓细长柔软，要攀附在花架上才会美观漂亮。但吴家这棵紫藤，却是攀附在一株大枣树上。只因为紫藤茂盛，枝蔓和叶子把枣树遮盖住了，大家又都被这宝贝吸引着，才没注意到这点。吴远原先也知道这件事，可签分家协议时只顾了紫藤，没想到枣树这事儿啊。孙队长仰头一看，紫藤叶中果然伸出许多枣树的枝叶来，再扒拉开紫藤的枝蔓一看，里面那棵枣树足有两抱粗，比藤蔓还早了几十上百年啊。他扭头对吴遥说：“你能不能把这棵枣树也卖给我们？”

　　吴遥摇了摇头，坚决地说：“打死我都不卖！”

　　孙队长说：“这是件活宝贝呀，放在这里真是浪费啊。你开个价儿吧！”

　　吴遥又摇了摇头，望了望大枣树，这才说，他听老爹说过，枣树移栽本就不容易成活，这棵大枣树太老了，更不容易活下来。更何况，枣树被紫藤缠了几百年，紫藤已经给它构建了一个特殊的生存空间，它已经适应了。如果被移植，就不可能恢复这种状态，它就更难活了。就是不挪它，把紫藤挪走了，破坏了它的环境，它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呢。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坚决反对弟弟卖掉紫藤。这棵大枣树荫庇了他家几百年呢。他家能传到现在，完全是得了大枣树的福啊。因为这大枣树根系十分发达，扎到了极深的地方，遇到大旱之年，仍是能结出枣子来，他家的祖上就是靠着吃枣子才活下来的。要不是他祖上世世代代护着这棵藤，护着这棵枣树，他吴家或许就在哪次大灾中饿死了，哪还会繁衍到现在呢。他怎么能忘恩负义，为了拿到几个钱就出卖它们呢？

　　孙队长看他态度坚决，肯定说不动，就放弃了买枣树的想法，转脸对吴远说：“你哥提的问题太刁钻，我们是没办法解决的。你自己解决这事儿吧。这棵藤要是拉不走，你就违反合同了。后果嘛，你应该知道。”说完，他就带上那几位专家到县城的宾馆里等消息去了。

　　吴远当时就傻了眼。他哭丧着脸对吴遥说：“哥，你坑死我了！”吴遥说：“活该！谁让你想卖掉紫藤的！”他转身进了家，做饭吃去了。

　　吴远跟着进来，从怀里掏出那份合同，递给了吴遥，带着哭声说：“哥，你看看吧。我这辈子，真要做牛做马了。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他越想越难过，还真哭上了。吴遥接过合同，仔细看了一遍，只见违约责任的第一条写着，如果甲方不能卖出这棵古藤，就算违反了合同，将交给乙方价款百分之十的违约金。他愕然地睁大眼睛：“这违约金是二十万啊？”

　　吴远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说，他现在是一无所有，哪儿拿得出二十万啊，只有用工资还了，得给人家白干十年啊。吴远颤着声悲哀地说：“哥，我注定这辈子要完蛋了，你就别管我了。你赶紧娶个媳妇吧，给咱家传宗接代，咱老吴家不能断了根儿啊。”他抹一把眼泪，转身就要走。

　　吴遥喊住了他：“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答应卖掉紫藤，让你发笔横财？”吴远一跺脚说：“哥，你就不懂我的心思啊！我是想把紫藤卖了，咱俩平分，盖两处新房，咱就都能娶上媳妇了。哥，咱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吴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兄弟，还想着我呢。这紫藤不能卖，枣树也不能卖。咱先想个办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吧。我也不想让你白干十年啊。”

　　第二天一早，吴远就给孙队长打了电话，说他哥同意挖紫藤了，让他们再过来看看。孙队长一听就高兴起来，马上带着专家们赶过来。

　　孙队长带着专家赶过来，见吴遥和吴远已经在等他们了。他忙着问吴远：“你把你哥说通了？”吴远点了点头说：“说通了。你们看那棵紫藤怎么挖吧。”说着，他就扒拉开密密的藤条，显露出里面一棵老桩，足有大腿般粗细，但上面只长了几根细细的藤条。吴远对孙队长说：“孙队长，这就是你要买的那棵三百年老紫藤。”

　　孙队长愣住了：“旁边这些，不都是从它上面长出来的吗？”

　　吴遥点了点头说：“您说的没错，这些紫藤，都是它的子子孙孙，是从它身上长出来的。但它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根，独立成一棵，就跟母体分离了，还有了自己的子子孙孙。您要买的那棵三百年紫藤，就是这一棵。我看它已经十分虚弱了，还得靠这些紫藤护着，它才没死。您要是把它挖回去，它未必能活啊。”

　　孙队长点了点头，又转了转眼珠儿，忽然说道：“这棵三百年老紫藤的根系一定十分发达，我要是把它都挖出来，旁边这些紫藤，还有这棵枣树，未必能活下来。”吴遥竖起大拇指，敬佩地说：“您说的有道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不买，我不卖，让它还在这里生长着，咱那合同作废。”孙队长说：“好，作废吧。”两个人都拿出合同，签下了作废的字。

　　孙队长看买不成紫藤了，只好带着专家们回城里。吴远也蔫头蔫脑地跟着他回去。

　　工友们知道了这事儿，就挤兑他，说他这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啊。吴远就白着眼睛说：“我哥犟死了。他不肯卖，我有什么法子？”工友们又开始挤兑他笨。嘴巴笨，没说动大哥，二百万巨款拿不到手。何况孙队长又说要高价买那棵枣树，价钱不比二百万少，那是多少钱啊。乖乖！脑子笨，守着价值几百万的宝贝却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不是傻是啥？

　　吴远也觉得工友们说的在理。守着这么两件活宝贝，却过穷日子，还得辛辛苦苦给别人打工，他不甘心，可又想不出赚钱的好办法，听说网上能人多，他就把这事儿发到网上，请人帮着想主意。很多热心人帮他想办法，出主意，但都不太可行。

　　主意还没想出来，他家这两件宝贝却出了名，很多人慕名前来，看看藤缠树，还有年轻的情侣把这当成爱情的象征，过来照个相，再默默地许个愿。男人要像枣树一样坚强地挺立着，女人要像藤一样紧紧地缠着它，永不分离，生死相依。还有人给这棵树和藤起了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叫“爱相随”。

　　“爱相随”一时蹿红。

　　情侣们来看“爱相随”，光看不够，还要听故事。吴遥脑子笨，嘴巴也不利索，讲不好。吴远看中了这个机会，就跑回来，把他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他一边讲着，一边就把大家带到了农家院里。农家院里有泉水香茶，有绿色蔬菜，还有农家美食，让情侣们欣喜不已。

　　吴远的农家院生意火爆，客人络绎不绝，钞票也“哗哗”地流进来。他喜上眉梢，心里就盘算着要先给哥哥找个媳妇。他自己的事，要往后推一推。他更觉得，那藤缠树是说他们哥俩的。他哥哥就是那棵枣树，毫不张扬，但却有骨气，撑起了这个家。他花哨一点，看着好看，但却离不开哥哥支撑，不然就会很失败地倒下，那就是一团乱枝蔓了。

　　“爱相随”，多好听的名字啊。他们的兄弟之爱，也要永远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