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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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不能乱做，闲事不能乱管，一念之善成了东郭先生的医生宋凯，有些困惑了……

　　一、善心担保

　　这天下午，市中心医院外科的医生宋凯正在办公室整理病历，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声，他心中不由一紧，担心又是患者家属来医院闹事，急忙出去查看，却见隔壁内科诊室的门口围了一堆人，中间地上跪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旁边排椅上还蜷缩着个妇女，脸色蜡黄，正在有气无力地呻吟。

　　宋凯忙走进内科办公室，向王大夫打听门外那老汉怎么回事。王大夫苦笑道，没钱住院呗。原来这是一对外地夫妻，好像在城里做什么小生意，女的因为腹痛来求医，初步诊断为急性胰腺炎，需马上住院治疗，但他们身上只有几百块钱，本地也无亲无故，于是这老汉就在门外跪上了，央求允许他们先住院治病，以后再交钱。

　　王大夫撇撇嘴说：“几百块钱连一天的治疗费用都不一定够，哪个敢做主让他们住院啊？到时候治好了病抬腿一走咱们找谁去？”

　　宋凯点头道：“就是，现在赖账逃费的太多了，不过，他为什么不回去拿钱呀？”

　　王大夫说，甭问，肯定是家里也没钱，所以就跪在这里赖上了。

　　门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王大夫皱皱眉，拉开门出去，对那老汉说：“我说大叔，你跪在这儿也没有用，没钱谁也不敢让你住院啊，你还是赶快回去想法凑钱吧，这病可不能拖的。”

　　老汉哀求道：“大夫，求求你了，先让我老婆住上院，你们先给治着，我保证一分钱都不欠。我老家有猪有羊，实在不行还有房子，求你先给治病吧！”

　　王大夫摊摊手，为难地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也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我们医院有规定，住院必须先交押金，没钱，你说破天也不行。好了，你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叫保安了！”

　　老汉双手合十，不住央求：“大夫，我求你了……”

　　椅子上的女人双手捂着肚子，口里“哎哟、哎哟”，听来让人心酸。

　　宋凯见两人实在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不过，同情归同情，他也没什么办法，当医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经常遇到住不起院的病人，但作为医生，却无能为力。因为以前医院发生多起病人欠费不还的事，为此，院领导明确规定，谁的病人谁负责，一旦发生病人逃费的情况，主治医生要负完全责任，病人欠多少医生就要补上多少。试想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若不是自己熟悉的亲戚朋友，哪个医生敢在病人没交押金的情况下让其住院呢？

　　他见老汉跪着不肯起身，就过去劝道：“大叔，大婶的病可拖不得，你还是赶快起来打电话让家里人给你汇钱吧。”说着，伸手要扶他起来。

　　老汉推开他的手，无助地说：“我家里……只有我父母了，他们岁数大了，指望不上，我还有一个女儿在重庆上大学，我和她妈出来擦皮鞋，就是为了供她上学。上礼拜我刚把钱寄给了女儿，所以现在身上就这么点钱……大夫，求你通融一下，治病要紧啊！”

　　宋凯想了想，说：“那只能这样了，你先用身上这点钱让大夫开点药，让大妈吃上，你们回家凑够钱再回来住院吧。”

　　老汉转头看了一眼老婆，担心地问：“我老家距这里好几百里，回去的话……会不会耽误治病？”

　　宋凯说：“耽误肯定会耽误，大妈这病真的拖不得，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这老汉大概是见宋凯态度和善，突然冲他磕了一个头，哀求道：“大夫，一看就知道你心善，好人有好报，你就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宋凯措手不及，忙一闪身，说我可帮不了你。

　　旁边看热闹的人忍不住帮腔说：“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人家多可怜啊，就先让他住院吧。”又一人说：“就是，医院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可不能眼里只有钱啊！”

　　众目睽睽，都在看着自己，宋凯脸一红，摆手说：“你们别看我啊，我是外科大夫，我可没办法帮他。”

　　那老汉也机灵，发现宋凯好像容易说话，竟然认准他了，继续冲他哀求：“小伙子，你是医生，帮我做个担保肯定能行，我向你保证，出院前我保证会把住院费交清，绝不会连累你的。”

　　宋凯一个劲地摆手：“不行，这肯定不行，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能替你做担保？真的不行。”情急之下，抽身就想走。

　　就在这时，老汉竟然一伸手，抓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了宋凯的小腿：“大夫，求你救救我老婆吧。我把我的身份证押给你，你们先治病，我真的有钱，我老家养了一头猪、四只羊，卖了就有钱了，要是不够，我就卖房子……”边说，边伸手掏出身份证，硬往宋凯手里塞。

　　宋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旁边王医生不住向他使眼色，示意他赶快脱身，可这种情况下，怎么能硬起心肠强行离开呢？他正在左右为难，就听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医生，心肠真是硬啊，人家身份证都押给你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什么呀？你们真的要见死不救呀？”

　　宋凯听在耳里，大感羞愧，他看了看地上的老汉，再看看椅子上面无血色的病人，心说如果不抓紧时间治疗，真的可能会出人命，想到这里，把牙一咬，接过了身份证。他看了一下照片，的确是老汉本人，姓罗，他不放心，又问了一句：“罗大叔，你真的……不会欠钱不还吧？”

　　老汉拍着胸脯赌咒发誓：“你放心，等我老婆的病好转，我马上回家卖猪卖羊，要是不还钱，我连猪羊都不如！”

　　宋凯便对王大夫说：“王大夫，你安排病人住院吧，我来签字担保。”

　　老汉大喜过望，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宋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王大夫颇感意外地看着宋凯，说：“宋凯，你确定？你可要想清楚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宋凯点点头，说：“病人的情况有些危险，先治病吧。”

　　接下来，宋凯就去住院处签了字，为病人做了住院担保，随后，罗妻被送进病房，王医生采取措施，马上展开了救治。

　　过了两天，按照医院安排，宋凯要去北京的一家医院进行为期一周的交流学习，临走前，他专门去病房看了老罗两口子，见罗妻的治疗效果不错，病情已明显好转，便叮嘱他们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别不舍得花钱，一定要把病治彻底。老罗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忙说宋大夫你放心，等我老婆病情稳定下来，我马上就回老家筹钱。宋凯佯装淡定，说不着急、不着急，治好病最重要。

　　本来按照宋凯估计，罗妻起码要住院半个月以上，等他从北京回来完全来得及，但他在北京住到第五天的时候，却突然接到王大夫的电话，说老罗两口子不辞而别，私自出院走了。宋凯一听慌了神，忙问怎么回事。王大夫告诉他说，罗妻的病情一稳定，老罗就急着出院，我本来安排他们再治疗一周，巩固一下再出院，但今天早晨查房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偷偷溜走了。我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是恶意逃费。

　　宋凯沮丧地问：“一共多少费用？”

　　“五千六百多。宋凯，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们主任说了，这钱肯定要从你工资里扣的。”

　　宋凯仍心存侥幸，说：“先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们说不定是回去凑钱了，过几天就会回来送钱，不一定是恶意逃费。”

　　王大夫冷笑了一声，道：“还钱？你就做梦去吧，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好不容易脱身了，傻子才回来送钱呢。”

　　过了几天，宋凯从北京返回，回来第一件事，他就和王大夫一起去老罗的住处找老罗要钱。老罗在郊区租了两间平房，可是房门紧锁。宋凯心中一沉，尚存一丝希望，找到房东问老罗两口子是不是上街擦鞋去了，房东说走了，几天前就退房回老家了。王大夫气恼地道，人都跑了，这下你死心了吧？让你乱做好事，受骗上当了吧？

　　宋凯这下彻底傻了眼，知道自己真的上当了，不过，他还嘴硬，说不怕，他的身份证还在我手里呢。王大夫冷笑：身份证有什么用？花五十块钱就能重新办一张。宋凯说怎么没用，我拿着身份证找到他老家去。王大夫叹气，先不说你去他老家能不能找到他是个问题，就是找到了，他不认账你能有什么办法？就是认账，没有钱你又能怎么样？咬他啊？

　　宋凯哑口无言，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善，竟真的成了东郭先生，反被狼咬了一口。

　　王大夫语重心长地教训他说：“现在这世道，人心难测，许多人为了钱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事也不是随便做的，救死扶伤反被讹上的事有多少啊？你也见到了，咱们医院里经常有患者家属闹事，有些事的确是咱们医生有责任，但也有些家属来闹根本就是为了讹钱。所以小老弟，你记住我的忠告吧，人都是为自己的，医生和病人之间虽不是敌人，但也绝不是亲人，我们只需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分，好事不能乱做，闲事不要乱管，这才是处世之道。好在这一次钱不算太多，要是三五万，你到哪里去喊冤？你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以后再碰上这种事，可要考虑清楚了。”

　　宋凯被他说得垂头丧气，欲哭无泪，五千多块啊，是自己一个多月的工资了，难道这就是做好事的结果？好心无好报呀！

　　二、红包来袭

　　转眼又是一周过去了，老罗仍是杳无音信。

　　这天上午，宋凯查完房刚回到办公室坐下，一个病人家属敲门进来，见屋内并无别人，走到近前，突然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宋凯兜里，说：“宋大夫，我妈明天的手术请您多费心，这是点辛苦费。”

　　“这个没必要，你赶快拿……”宋凯边说边往外掏红包，从当医生的第一天起，他就立志做一个正直的医生，不收红包，不增加病人负担，而这些年来，他也正是这么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当他的手刚触到兜里的红包，脑中一闪，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刚刚损失的那五千块，顿时，他的手鬼使神差般停在了兜里，一颗心怦怦直跳，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家属的眼睛，声若蚊蝇：“……您太客气了，我会尽力的。”病人家属见他收下，明显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说：“谢谢宋大夫，您忙吧。”说完，就出去了。

　　宋凯抬了抬屁股，想追出去把红包还给人家，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兜里沉甸甸的，似有千钧重。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但他却觉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宋凯心里矛盾极了，额头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最终，他一咬牙，安慰自己，这是被逼无奈，都是被那个无良的老罗给逼的，自己也要吃饭、消费，也需要钱！等什么时候补回了损失，再拒收也不迟。

　　主意打定，他掏出红包，打开，飞快地数了数，一共十张百元大票，随即拉开抽屉，将红包放了进去。

　　收红包这种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像第一次那么难了，两天后，宋凯又笑纳了一个病人家属送的超市购物卡，五百元。

　　此后不到十天时间，宋凯的抽屉里已经装了不下十个红包，价值早已超过了五千，不过，宋凯似乎忘了当初自己补回损失就拒收红包的计划，因为他已经渐渐习惯了，甚至觉得拒绝人家的好意真的很为难。

　　这期间，医院按照规定扣了他本月的工资，来冲抵老罗欠的住院费，而且同事们还赠送他一个外号“东郭先生”，来嘲笑他乱做好事，反受其害的可笑行为。

　　三、意外结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距离老罗不辞而别已经二十多天。这天下午下班时，宋凯最后离开，他刚要锁门，忽听背后有人怯生生地喊他：“宋大夫。”

　　宋凯转头一看，愣在那里，竟然是老罗的老婆，面容还是那么憔悴，手里还提着一个编织袋。

　　宋凯忙将她让进屋。

　　罗妻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到桌面上，抱歉地说：“宋大夫，实在对不起，还钱还晚了，这是五千八百块钱，您点点。”

　　宋凯几乎不敢相信，都隔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老罗真的会回来还钱，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惭愧，忙问：“老罗呢？”

　　罗妻说：“老罗腿摔断了，一直在老家的医院里治疗。”

　　宋凯惊讶地问：“怎么会摔断腿的？”

　　罗妻说：“其实我们回家后就抓紧时间卖了猪、羊，凑够了这笔钱，但老罗因为着急回来还钱，连夜出山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沟里，摔断了左腿，这段日子我只好在医院里伺候他，所以拖到现在才来。宋大夫，您不会怪我们吧？”

　　原来是这样啊！自己误会老罗夫妇了，宋凯忙说：“当然不怪。不过大婶，你们当时怎么自个儿就出院了？”

　　罗妻尴尬地一笑，说：“当时我的病已经好多了，但大夫不让出院，老罗去偷偷一打听，已经花了不少钱了，他怕钱花多了还不上，所以我俩一商量，就自个儿走了。”

　　“那为什么租的房子也退了？”

　　罗妻叹了口气：“我有病，这次打算回去后就不回来了，所以干脆退了房子……宋大夫，谢谢您了，这些天，老罗天天念着您的好，非让我给您捎来一条羊腿尝尝，是自家养的羊，很好吃的。”说着，指了指旁边的蛇皮袋。

　　宋凯一听，惶恐地摆着手：“大婶，我不能要，我也……没脸要。”

　　罗妻嗔怪道：“又不是给你红包，您怕什么？宋大夫，我住院的时候就听说了，大家都说您是最好的医生，医术高，还从不收红包。这条羊腿是我和老罗的心意，您无论如何要收下。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们！”

　　宋凯顿觉鼻中一酸，他忍住眼泪，说：“我收，我收下。不过这钱……好像用不了这么多的。”

　　罗妻说：“多的那点就算这些天的利息了，总不能让你们医院吃亏呀。宋大夫，我还要去赶汽车，老罗的身份证……”

　　宋凯忙打开抽屉找出老罗的身份证，还给罗妻后，由衷地说：“大婶，你和大叔……的心真好，真是好人啊，说到做到。”

　　罗妻惊奇道：“看你说的，有良心，说到做到，做人不就得这样吗？”她晃了晃手里的身份证，开了句玩笑：“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这可是国家发给咱们做人的证件，你说是吧？”

　　宋凯忍不住乐了：“是，您说得太对了。”

　　宋凯一直把罗妻送下了楼，记起还没关抽屉，就返回办公室。就在他关抽屉的时候，一眼瞅见角落里的那一摞红包，顿时，他像被子弹击中，呆在那里，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懊悔。

　　悔至深处，他忍不住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自责道：“宋凯，你还算是人吗？你不配做医生、不配做人啊！”

　　在心里，他已经知道以后该怎么去做了，那就是要像老罗那样，堂堂正正，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