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走进那则笑话里
围坐喝茶的深夜,听到这样的笑话:有个茶痴,极讲究喝茶,他常常喟叹世人不懂品茶,自己则干脆去住到山高泉洌的地方。如此,二十年过去了。
有一天,大雪,他煮水泡茶,茶香满室,门外有个樵夫叩门,说:“先生啊!可不可以给我一杯茶喝?”
茶痴大喜,没想到饮茶半世,此日竟碰上闻香而来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瓯香茗。来人连尽三杯,大呼,好极好极,几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痴问来人:“你说好极,请说说看,这茶好在哪里?”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刚才快要冻僵了,这茶真好,滚烫滚烫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
因为说的人表演得活灵活现,一桌子的人全笑了,促狭的人立刻现学现卖,说:“我们也快喝吧,这茶好极!滚烫哩!”
我也笑,不过旋即悲伤。
笑话里的俗人樵夫也许可笑,但焉知那“茶痴”碰到“超级茶痴”的时候,会不会也遭人贬为俗人?
记得16世纪的日本,出身寒微的木下藤吉郎,改名羽柴秀吉,后来因为军功成为霸主,赐姓丰臣,便是后世熟知的丰臣秀吉。他位极人臣之后很想立刻风雅起来,于是拜了禅僧千利休学茶道。一切作业演练都分毫不差,可是千利休认为他全然不上道。一日,丰臣秀吉穿过千利休的茶庵小门,见墙上插花一枝,赶紧跑到师父面前,巴巴地说了一句看似开悟的话:“我懂了!”
千利休笑而不答。見到花而大叫一声“我懂了”的徒弟,自以为可以去领“风雅证书”了,却是全然不解风情的。不久之后,丰臣秀吉就借故把千利休杀了。或许千利休临刑之际也在偷笑,笑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看出丰臣秀吉不能身列风雅之辈。
丰臣秀吉大概太累了,“风雅”两字令他疲于奔命,原来,世上有些东西比打仗还辛苦。不如把千利休杀了,从此一了百了。
那一夜,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真想走进那则笑话里去,我想站在那茶痴面前,大声劝他说:“别气了,深山大雪,有人因你的一盏茶而免于冻僵,你也该满足了。是这人来——虽然是俗人——你才有机会可以得到布施的福气,你也大可以望天谢恩了。”
怀不世之绝技,目高于顶,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美,当然也没什么不对。但肯起身为风雪中行来的人奉上一杯热茶,看着对方由僵冷而舒活起来,岂不更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绝美的艺术,后者大约便是近于宗教的悲悯之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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