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的故事
一个女人生下来,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都是用这一根针穿下来的。我颇犹豫了一阵,才决定去看“寻衣问道”展。这是“无用”的创始人、设计师马可策划的一个与服装相关的展览。
展厅里展示的50多件作品,均为民间搜集而来的手工衣裳,有些历经百年,有些传承了几代。在进入展厅之前,它们都是无人知晓的私人物件。
比如,一件红色短上衣,出自一位母亲之手,陪伴女儿留洋、成家、回国;一件藏族的手工羊绒大衣,是一个藏族少年用1000块玛尼石换来的,为了换这件大衣,他不眠不休地刻了两个月玛尼石;一件淡青色的真丝对襟上衣,出自20世纪京城名妓之手,而今传到了她的孙女手里;一件红色的真丝绣花嫁衣,已经133岁,衣襟已经破烂,依然被家族后人保存着……在现场,马可说:“我们或许熟读国家历史,却对家族历史一无所知。”家族的历史由什么来记录呢?除了人,便是这些称不上伟大的日常物什。一件手工衣裳的后面,也许隐藏着一个家族兴衰传承的情感史。
有两件令我印象深刻的衣裳,其拥有者均为古稀老人。这两件衣裳,都是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情感纽带。两代人的故事,由一根针穿了起来。
80岁的香云纱嫁衣
这是一件黑色的香云纱中式褂子。它看起来经历了很长的岁月,黑色的纱质面料,在灯光下泛着光,非常脆弱,但又藏着坚忍的倔强气质。根据经验判断,这件“老美人”有八九十岁。我未料到的是,这件黑色的褂子,竟然是一件嫁衣。
衣裳的主人叫王玉连,今年92岁。这件衣裳,是她12岁时母亲亲手给她做的嫁衣,这是老人最珍贵的衣裳,跟随了她80年。
王玉连生活在广东珠海的淇澳村。这是一座偏僻的海岛渔村,岛上居民靠大海生活,至今仍然在天后宫和观音阁里供奉着海神。在摄影师的镜头里,我看到了王玉连的家,这是白石街上的一座老房子,保持着质朴的海岛民风。
村里人说,王玉连年轻时是个美人。她身材高挑,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经常编成麻花辫,绑一根红色的头绳。爱穿大襟褂子的王玉连,是当年白石街女人争相模仿的对象。据说,街口抗击侵略者纪念雕像里的女人,原型就是这位王奶奶。
王玉连年轻时爱笑。因为爱笑,所以不爱照相。“一笑,眼睛就没有了。”很多人找她照相,她都拒绝。如今,这成为一种遗憾,想从照片上寻到老人的年少风华,已无可能。唯一能窥到她当年样貌的,是一张画像——她30多岁的时候公社饭堂的人给她画的。这张画像与她丈夫的照片并列镶嵌在镜框里,看起来非常般配:太太有着小家碧玉的古典样貌,先生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人。
王玉连珍视这件老衣裳,因它出自母亲之手。小时候,母亲教她做衣裳,通常是去香港、澳门、唐家买些布回来。她的母亲,生得白皙,也有一头美丽的长发。有一次,母亲去广州探亲,走在街上,被人叫住,那人表示要用一辆自行车来换她的长发。“那个时候,一辆自行车可是很值钱的呢。”
外公原来是大地主,开米铺,经常分食物给穷人。外公死后,家境便衰落了。为了将孩子养大,外婆只得变卖家产。父亲有两个太太、八个孩子,却好大烟,不事劳作。家里的担子,压到了她母亲身上。因为家境困窘,王玉连从小帮母亲分担家务。她平时穿的衣服上面有很多补丁,没一块好布。
毕竟是女孩子,看到别人穿新衣裳,也会羡慕。母亲看出女儿的心思,决定提前为她们做嫁衣。那时最好的面料是香云纱,只要有这样一套衣衫,穿着就“好架势”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王玉连的姐姐15岁便出嫁,出嫁时,就穿着母亲做的香云纱嫁衣。
此时的王玉连还只有12岁,生得瘦小,撑不起新衣裳,穿时总要把袖口和裤脚卷起来。“这种料子脆弱,只能拿手缝,用机器,一不小心就会弄坏。”王玉连老人摸着衣裳说,那上面的一针一线,令她想起母亲当年坐在窗前,给姐妹俩缝制嫁衣的画面。
这样的好衣裳,平时是舍不得穿的。只有逢端午节这样盛大的节日,才会穿出去。游完龙舟回来,马上洗干净,小心收好。还有就是看戏的时候——那时候人们去看戏,总会盛装打扮,穿上最好的衣裳。
也是在看戏的时候,王玉连遇到了她的丈夫。先生是同村人,家境还好,“人长得靓,又斯文”。“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看戏,男女都分开,不会像现在在一起,羞死了。”22岁那年,王玉连穿着母亲做的香云纱嫁衣,出嫁了。
王玉连至今记得结婚那天的情形。她穿着妈妈做的香云纱嫁衣,脚下穿着自己打的草鞋,嫁给了她的丈夫。母亲10年前做的嫁衣,此时竟然刚好合身。她与丈夫的感情很好,虽然因为饥荒等历史原因,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1960年,大儿子5岁时,丈夫偷渡到香港。直到1976年,21岁的大儿子结婚,他才从香港回来。这一别,就是16年。
王玉连是现在村里唯一仍然会穿大襟褂子的人。黑色的香云纱嫁衣,是她唯一的嫁妆,陪她走过青春,也陪她度过艰难岁月。
老人说,母亲做的这套嫁衣,她在前年还穿过。尽管衣服已经旧得“脆”了。“许多老衣服穿旧了,不得不丢了,但这套妈妈亲手缝的嫁衣,我会一直留着,等我过世时,一起烧掉。”
姥姥的60岁生日装
另一件打动我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的丝质大襟外套。尽管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当它映入我眼帘时,其精致细腻依然令我惊艳。衣裳的主人,是77岁的北京老人王冠琴。这件衣裳是女儿做给母亲的。
确切地说,衣服的第一位主人,是王冠琴的姥姥。这件华美的衣裳,是她姥姥的60岁生日装。传到王冠琴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
王冠琴的姥姥出生在1878年。她60岁的生日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了。“为了庆贺她的60岁生日,母亲做了几套衣服。面料精挑细选,做工也是花费了心思的。”王冠琴老人说。一共三件:一件黑色丝帛唐花纹的棉袄,一件蓝灰色羊羔大襟皮袄,还有这件蓝色提花丝质大襟外套。
“生日那天早晨,姥姥一大早就起床了。母亲给她打了一盆水,帮她洗漱打扮,姥姥非常高兴。因为姥爷辈分高,受邻里尊敬,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其乐融融。谁知过了晌午,一切发生了变化。下午3点的时候,外面跑进来一个后生,大喊:‘鬼子来了,快跑吧。’”
王冠琴的母亲刚把衣服给姥姥披上,大家就往后山上跑,此时,什么都来不及带走了。待她们晚上回来,只见满屋狼藉,遍地鸡毛。“姥姥看到这个场面,非常难过——坐在炕上,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后来母亲看见姥姥在不停地摸着新衣裳,她叹了一口气说:‘幸好穿了这件新衣裳,不然连它都没了。’”
这一劫过后,她的姥姥便把这件衣裳用油布包起,仔细地收藏了起来。“抗战期间,时局一直动荡不安,她就一直不敢穿这件衣裳。那个时代,保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日本鬼子又进村了。日本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其中一枚就扔在距姥姥不远处。万幸的是,姥姥从炮火中活了下来,却自此落下了毛病,总是不能自控地摇头。
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取得胜利。“姥姥把这件衣裳拿出来,晒了晒,这年生日,再度穿上了。几年内战,日子依然不安宁,除了过生日、过大年的时候,她平时都不舍得穿。”
1949年,战争终于结束。衣裳的命运却并没有随着岁月静好起来。“姥姥有三个儿子,两个在外上学、成家。她一直跟大舅住在一起,土地出租给别人。姥姥被人称为大善人,日子过得简朴,却经常接济别人。但三年土改时期,地主都要被抄家。姥姥想:我是不是也要被斗啊,我就是地主。”王冠琴老人回忆道,“她想了想,又把这件衣裳包起来,送到我母亲那里,说:‘我知道你的好心,你把母亲和女儿的感情穿在一起,但这件衣裳我不能拿走,我得留给你,做个念想。’”
就这样,衣裳被传到了第二代人的手里。
“姥姥在把衣裳交给我母亲的时候还说:‘做这件衣裳,是你的孝心,但自从这件衣裳做出来之后,我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说到这里,王冠琴叹了口气,“这件衣裳在做成的这么多年里,姥姥只穿了10次。最后,她把这归结于不吉利,归咎于命运,其实不然。”王冠琴的母亲一直保存着这件衣服,即使在特别的历史时期。“六七十年代搞批斗,母亲看到那样的场景,对我说:‘家里有些东西得烧掉,万一斗到家里来,我们的海外关系又复杂,就麻烦了。’”那天半夜,她的母亲拿出一个脸盆,一面烧一面哭。当她拿出姥姥的衣裳后,怎么也舍不得烧,又放回去藏着。“她反复地说:‘这件不能烧,这是你姥姥的愿望,不能烧。’”
1997年,王冠琴的母亲90岁,把衣裳交到了王冠琴手里。5年后,母亲去世了。“我不仅仅是保存这件衣裳。母亲把它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这件衣裳经历了不同的时期,承载着姥姥的辛酸和无奈,还有深深的情感。愿家族的故事能一代一代地讲下去。”
“我始终记得母亲把这件衣裳交给我时说的话:‘一个女人生下来,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都是用这一根针穿下来的。这个情感,绝对不能丢。’”
说到这里,王冠琴的声音哽咽了:“传到我这儿,我觉得挺遗憾。我已经快80岁了,身后没有饱含这种情感的人。如今我觉得,这件衣裳我可能传不下去了,这根针穿不下去了,这种感情也越传越淡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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