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返乡的“苹果”
2016年5月,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李云秋把昵称改成了“小宝贝”,头像也换成了一个小婴孩的照片。当时我一点都没意识到,我印象中那个龙阳村的小女孩,居然已经是头像中那个小婴孩的妈妈了。10月份,我先生带研究生从昆明出发,重返龙阳村做田野调查。我让他一定代我去看看,云秋是否回到村里。先生到了村里,当天就找到村委会主任打听云秋的情况。没想到,一听到李云秋的名字,村主任就不住地摇头。
他说:“这个小姑娘把自己废了!长得周周正正,结果去丽江打工才一年多,回来就生娃了。那个男的我见过一次,不是什么正经人,在村里连买包烟的钱都跟别人要,现在人去哪儿都不知道了。以后云秋带着一个小孩,名声不好了,谁还会要她?只有嫁给那种找不到媳妇的人了。你想想,在我们这里,讨不到媳妇的会是什么正经人!”
听到云秋的近况,我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云秋生活在我国西南地区一个较为贫穷的村落。全村一共260多户人家,人们以种植业为主要经济来源。因为有一些自然资源,这些年来村里大部分人家靠捡拾野生菌获得一部分收入。可这些无法让人们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外出打工成了最常见的选择。
云秋家是村里最困难的人家,爸爸是哑巴,智力也有障碍,干不成其他活计,倒是力气大。村里修路,他扛沙袋子,一天最多挣50块。她妈脑子有毛病,人家照顾她,让她去干点杂活,一天给20元,后来可怜她,一天给30元。奶奶去年去世了,爷爷跟他们过,70多岁了,还要去砍柴、拾菌子,挣钱贴补家用。村里人都说,云秋的家就靠年迈的爷爷支撑着。
苦涩的年轻
2011年暑假,我第一次带学生到龙阳村做田野调查,当时住在学校建在村里的民族学调查基地里。住下没两天,就有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来找我们,说是要跟大哥哥大姐姐一块玩。往后,她们俩几乎天天晚上都来找我玩,并且成了我们在村里的向导和翻译,乐此不疲地跟着我们走家串户。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读小学四年级,另一个就是李云秋,上五年级。两个小女孩天真烂漫,每天晚上都会到村里的民族民间艺术传习馆学习,弹三弦,学霸王鞭,虽然家里日子清苦,但她们是快乐无忧的。
那次为期半个月的调查结束后,我和李云秋成了忘年交。在离开龙阳村的时候,我去村里小卖部给她们买了些文具,要她们好好读书,并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会接到云秋打来的电话。她每次打来的电话号码都不相同,要么蹭同学的,要么蹭她伯父家的,要么蹭其他亲戚家的。考虑到长途话费贵,我每次看到显示的电话号码,都会挂断再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的云秋,不管什么时候(有时是晚上10点以后了),每次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阿姨,你吃饭了吗?”第二句话一定是:“阿姨,你在哪里闲起(玩)?”然后,我们总是随意地瞎聊。那个时候,和云秋在电话里聊天,倒也算是简单的快乐。感觉得到,这个小女孩是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与我通话仿佛成了她和外界连接的重要方式。
2013年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少了,我知道她在镇里读初中。因为她没有手机,我也联系不上她。2015年,我先后两次去龙阳村做田野调查,去她家都没有见到她,只是知道她去丽江打工了,平时都不在家。村里人告诉我,村里很多孩子,读到初中就出去打工了。
2016年年初的时候,云秋加了我的微信,我们算是联系上了。我们聊天很少,聊得也很客套。我知道,长久没联系,生分了;或许,她长大了,跟我怕是没什么共同话题。
那天,我嘱托先生去看她,先生告诉我,进门找她时,云秋正在洗衣服。才一见面,她马上就认出了先生。寒暄未完,她家屋里就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她赶忙跑进去,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小孩出来了。先生告诉我,云秋还是瘦瘦的,个子比5年前高了一些,但脸庞稚气未褪。抱着的小孩,眼睛亮亮的,很可爱。
之后我跟云秋通了电话。她告诉我,她2012年小学毕业后,去了镇里读初中,读完初二,不想读了,要出去打工。虽然家里人极力劝阻,但她依然在2014年年末的时候去了丽江,在同村人的介绍下,她去一家餐厅打工。那一年,她17岁。
也就在这家餐厅,云秋认识了她的男朋友。大约半年后,她就怀孕了,到2016年3月,她在县城生下了女儿。之后就回到了龙阳村的家里带孩子,现在女儿都7个月了。她男朋友没在家陪她们,去香格里拉打工了。
云秋1997年出生,今年20岁还不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过着单纯的校园生活,做着美好的少女梦,而云秋,却已经成了孩子的母亲。似乎美好的梦想还没有完全褪去,生活就只剩下每天操持的家务和需要照料的孩子。
命运的无奈
云秋身边同龄的亲戚或者玩伴跟她的生活经历相似。在龙阳村,除了少数学生能读高中、技校或中专,大部分都是初中之后就出去打工了。
在和云秋通话几次之后,我们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熟络。这时,云秋才对我道出了难言的苦衷,其实她和孩子的爸爸已经分手了。她说,从孩子出生,孩子爸爸就没有给过钱。孩子出生后,他也没有在身边照顾。6月底,他来过龙阳几天,两人谈不拢,就分手了。此后,他就再没什么消息了。云秋说,现在自己没法出去打工,全靠爷爷、爸妈的低保以及挣来的零星钱过日子,还养得起这个孩子。说到这里,我听到电话那头云秋的哭声,这哭声突然提醒我,她还只是个孩子呢。
去年年末,云秋回家待产时,村里就传言她找的男人“良心不好”,不要她了。于是,村里一户没有找到媳妇的大龄青年找上门来,愿意把她娶回家做媳妇,并且说,她一过门就有现成的房子,他们可以负责她的生活,包括坐月子、请满月客等。
云秋的亲戚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在家人的合力劝说下,她答应了。第二天那家人到镇里买齐了上门提亲的东西,云秋却反悔了,让那家人空忙了一场。
云秋说,她跟家里人讲,不会再嫁人了,她要自己带着孩子过。
听得出,这其实是云秋无奈又伤感的叹息。这些,似乎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
无数个云秋
每次和云秋聊天结束,我都会感慨:那个活泼、灵动,对新鲜事物充满了无比好奇的小女孩仿佛还在我眼前晃动,却不承想,如今只是听到她哀叹“现在只能带孩子了”。
在这些年我调查过的乡村中,有太多和云秋一样的女孩,怀揣美好的梦想,渴望摆脱当下的生活,融入一个新的世界中去。年轻的农村女孩较以前有了更多的自由和选择,她们中的很多人会选择到城市打工,却很难真正在城市扎下根来。
城市,给了她们太多的想象和希望,却又在她们接近它的时候,无情地将她们重新抛回原来的生活。生活日复一日,她们和母亲辈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本质的差别:年少做母亲,守着孩子,把自己曾经的梦想收藏起来,永远放入隐匿的角落。我似乎都能预见云秋未来的命运。
在回想云秋的故事时,突然想到了卢卫平的诗《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
它们肯定不是一棵树上的/但它们都是苹果/这足够使它们团结/身子挨着身子/相互取暖,相互芬芳/它们不像榴梿,自己臭不可闻/还长出一身恶刺,防着别人/我老远就看见它们在微笑/等我走近,它们的脸都红了/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不像水蜜桃,红得轻佻/不像草莓,红得有一股子腥气/它们是最干净最健康的水果/它们是善良的水果/它们当中最优秀的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城市的挑选……我觉得,云秋就好像那个苹果,依然新鲜、健康、纯洁。可是,她的命运,最终也只是返回家乡。无法忽视的是,在这进城到返乡的过程中,她们的主体性体验已然发生了变化。只是,在村落里,她们的渴望和诉求无法讲述,也不知向谁诉说,甚至,她们也不知道该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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