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活着的一场狂欢
在高中毕业以前,我们所谓的“旅行”,就是踩半小时的单车,到周边农村去。某次中秋前后,我和当时的同桌,拿了家里几块月饼,带上一件雨衣,骑着单车便去“远行”。半个多小时后到达不知名的乡下,随意找到一棵树,在树下把雨衣铺开作为餐布。坐下来,吃饼喝水抒情吹风,一系列旅行标配动作完成之后,收拾东西回程,才发现我们刚才坐的地方,竟是一摊没干透的牛屎。
这样的旅行,那些年信手拈来。甚至不必骑车到乡下,放学后爬到学校后山上,眼望不远的韩江,心中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诗句,也算是一次愉快的出走。那时候,对生活的想象所需要的成本很低,一小块荒草地,几小丛芦苇,都能令人产生翩翩的天外之想。
那时候,我们随时能够“到远方去”。
我真正出远门,是在参加工作第一年。那年夏天,和师兄、师姐坐火车去西北,把那些向往了很久的地名,都脚踏实地走一遍。尽管只是蜻蜓点水,但,世界第一次扑面而来的惊艳,令我们深感活着就是一场狂欢。
在吐鲁番,热潮追赶,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座院子里。院子上方葡萄藤弥漫,空气甜润,角落里有一架木床,阳光漏过葡萄藤,光斑落在床上,一个维族小孩睡得正酣。他的母亲和姐姐坐在光斑里,用低而轻快的维语聊天,她们身后有一扇色彩繁丽的闭着的小门。那个景象如在异域。
年轻就是一种酶,青春自带催化剂。旅行对于当时的我们,其实是一种飞行器,我们可以随时地借助它,轻身飞翔,轻易地到达另一种生活。我们可以唤出很多个“自己”。
所以,有很多年,我曾以为,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旅行。我还以为自己喜欢坐火车旅行,因为火车里的人,每张脸都充满难言的故事,他们的前方是我所不知道的,后方也是我不知道的,陌生感使他們等同于远方本身。与他们同在火车上的我,也成为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人。
不知道变化是怎么到来的,总之,年轻时在旅途中一触即发的激情,都难以被唤起了。我变成真正的旁观者,变成了真正的过客,风景像立体的明信片,我遇到的人不再与我相关,我无法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故事,我无法忘掉我的生活,无法在火车上,在一个陌生的异乡,唤起另一个我。
然而我对这种丧失不甘罢休。
前不久,我又去了一趟香格里拉,穿越千湖山,要在3000多米的高山上徒步几天,晚上住帐篷。最可怕的是上厕所,都是“天然第一厕”。某次气喘吁吁地转到一处树木遮掩处,站起身来,赫然与一匹小马四目相对。因为马帮一直跟着我们,而那匹小马没戴铃铛,所以走路的动静没被我觉察。不过,我很庆幸遇到的是小马,而不是牦牛。
另外的难题,比如连续几天没洗澡,坐着拖拉机在一个又一个的泥坑里颠一整天,从帐篷爬出来发现眼睛莫名肿胀,被不知名的跳虫咬得身上全是包,又被蚂蟥吸血,还因为高原反应,一夜睡不着觉……
其实我每天都在捕捉自己有没有后悔的迹象。明明可以好好地坐在家里,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吃吃零食喝喝茶,看看电影写写稿……
是为了看更好的风景吗?不全是。风景确实很好,但不足以深刻地引起灵魂的革命。是为了做一个合格的“驴友”吗?不是,我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野心。是为了锻炼自己的体能?或者是亲近自然?是放松和娱乐?总之,都不全是。
我想,它有一个作用是,唤起了我对日常的舒适生活的陌生感。我所习惯的舒适,在僵化我,从生理乃至心理,让我觉得自己只能适应稳定,让我觉得只有一条路:要活得更优越,更舒适,更便利。
在赫拉巴尔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废纸打包工古怪地引用黑格尔的教导,“世界上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僵化,是板结、垂死的形态,唯一可喜的是……通过斗争而恢复青春”。
也许这样的旅行,是恢复青春的一种斗争。多年前,听到朋友说,她曾与几个同学带着很少的钱骑车出游,整整两个星期,在长江三角洲平原上游荡,从这个乡到那个乡,有时候住在桥洞里,有时候住在堤坝上,有时候住在江边废弃的小屋里。回家时,形同鬼魅,身上全是被蚊虫咬出来的红点,晒伤的皮肤一层层往下蜕皮,又黑又瘦,头发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儿,但眼神湛亮。朋友说,她从那时便已明白人生最坏的可能性,知道人生退让到底,不过重返自然,赤贫如洗,并无可惧。
今天的日子越过越好,但我们对生活的适应性开始衰退、对僵化变得不自觉、略有动荡便随时升起不安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旅行中的动荡感让我记起:人生是可能,也是可以后退的;是可以,也可能退让到底的。旅行是一个隐喻,提示生活无常和动荡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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