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看
每逢放学的时候,附近的那所小学,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铁门前,好似风暴前的蚁穴。那是家长等着接自家的孩童回家。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个人,倚着毛白杨,悄无声息地站着,从不张望校门口。直到有一个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拉着他说:“爸,咱们回家。”他把左手交给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横穿马路。
多年前,这盲人常蹲在路边,用二胡奏很哀伤的曲调。他技艺不好,琴也质劣,音符断断续续地抽噎,叫人听了只想快快远离。他面前盛着零碎钱的破罐头盒,永远看得到锈蚀的罐底。我偶尔放一点钱进去,也是堵着耳朵近前。
后来,他摆了个小摊子,卖点手绢袜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我回家一下公共汽车,黑就包抄过来。原来这一片停电,连路灯都灭了。只有电线杆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近才见是那盲人打了手电,在卖蜡烛火柴,价钱很便宜。我赶紧买了一份,喜洋洋地觉得要带回光明给亲人。
之后的某个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气哼哼地走过去,说:“你也不能趁着停电,发这种不义之财啊!那天你卖的蜡烛,算什么货色啊?蜡烛油四下流,烫了我的手。烛捻一点也不亮,小得像个萤火虫尾巴。”
他愣愣地用塌陷的眼窝对着我,半天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蜡烛的光……该有多大,萤火虫的尾巴……是多亮。那天听说停电,就赶紧批了蜡烛来卖。我知道……黑了,难受。”
我呆住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即使烛光如豆,还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几多。一个盲人,在为明眼人操劳,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我好悔……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有到他的摊子买东西。确信他把我的声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买了一堆杂物,然后放下了50块钱,对盲人说:“不必找了”,我抱着那些东西,走了没几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给我的是多少钱啊?”
我说:“是50元。”
他说:“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大的票子。”
见他先是平着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复摩挲钞票的正反面。我说:“这钱是真的。你放心。”
他笑笑说,我从来没收过假钱。“谁要是欺负一个瞎子,他的心就先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这么多的钱,我是在做买卖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按摩,经济上渐渐有了起色,从乡下找了一个盲姑娘,成了亲。一天,我到公园去,忽然看到他们夫妻相跟着,沿着花径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这对他们来讲,真是一种残酷。
闪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听到盲夫在炫耀地问:“怎么样?我领你来这儿,景色不错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气地说:“好像你看过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说:“我看过。常来看的。”
听一个盲人连连响亮地说出“看”这个词,叫人顿生悲凉,也觉出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讥道:“介绍人不是说你胎里瞎吗?啥时看到这里好景色呢?”
盲夫说:“别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来一点不比别人少啊。”
他说着,用手捉了妻子的手指,向粗糙的树皮攀上去,停在一片极小的叶子上,说:“你看到了吗?多老的树,芽子却是新的。”
那一瞬,我凛然一惊。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了如同未看,我们眼在神不在。记住并真正懂得的东西,必得被心房茧住啊。
后来盲夫妇有了果实,一个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渐渐长大,上了小学,盲人便天天接送。
起初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着杖子走。慢慢胆子壮了,绿灯一亮,就跳着要越过去。父亲总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着柏油路说:“让我再听听,近处没有车轮声,我们才可动……”
终有一天,孩子对父亲讲:“爸,我给你带路吧。”他拉起父亲,东张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过地上的斑马线。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着目光如炬的孩子,无所顾忌地前行,脚步抬得高高,轻捷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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