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者自重
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居家过日子,他只是微笑,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母亲却特别善说,像埘间的鸡婆,下蛋的时候叫,不下蛋时更叫。母亲絮叨的时候,父亲自然烦,就去担水,把水缸担满之后,就浇庭院里的丝瓜葫芦,总之是不让自己闲。他觉得劳动才是大事,有足够的理由使他免听母亲的闲言碎语。
母亲知道他的用心,很是生气,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大坏蛋,他懂得怎么折磨人。
母亲总能从我们身上找到缺点,不停地管教。我们非常不耐烦,逆反之下学会了顶嘴。她求助于父亲,埋怨他不尽父亲职责,不给她撑腰。父亲说,孩子不是管出来的,是长出来的,树大自直。母亲就不依不饶,逼着他发威。经不住母亲的纠缠,他终于发威了,但不针对具体的人,只是暴跳起来,锅碗瓢盆一顿乱摔,一片破碎。这既是为了震慑孩子,也是为了震慑喋喋不休的母亲。母亲和我们一道,不敢吭声。
一如深水无波,树高影多,沉默的父亲多技艺,他有一般山里男人所没有的行动能力。
譬如他会打猎。我中考位居全县第二,大光门庭。他往山峁上望了望,说那里有一只五花翎的大野鸡,我给你打下来,庆贺庆贺。我们谁也没看到野鸡的影子,觉得他在说诳语。但是他扛上猎枪在山峁上转了一遭,隐忍的一声枪响之后,他果然把野鸡拎了回来。
譬如他会打鱼。故乡的小河清浅,不过是生一些小虾小鱼,我们都觉得没有大的口味。他却说河里有大鱼,就伏在河底的大石头下。我们不禁怀疑,也觉得即便是有,也无法捕得。他笑一笑,到山上砍了几捆苦荆棵,把其沉到河底浸泡。浸泡之后,渗出奇苦的汁液。大鱼不仅被呛了出来,而且都晕得盲目,自己就游进父亲张开的网中。大鱼是鲇鱼,多肉少骨,炖出来奇美无比。
譬如他会爬树。这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山里的果树不剪枝,就疯长,就有几丈高的大树。村前就有三株,一棵核桃、一棵柿子、一棵香椿。收获时,只有父亲能爬上去,别的男人只好在树下叹息。核桃、柿子自然归公,香椿就例外了,它属于能征服它的人。每年三月,香椿发芽,由于树高冠阔,一树碧绿鲜嫩,让站在树下的人垂涎欲滴。男人们都想爬上去,采折珍奇,以快朵颐,更重要的是博妇人欢心与敬重。却都滑脱,无奈之下,大骂爹娘。父亲最后登场。他把竹竿和篮子拴在绳子的一头,另一头绑在腰间,就开始爬树。他的身姿像猫,又像尺蠖,前腿伸后腿蹬,转眼的工夫就爬进了树冠。这易如反掌的动作,惹妇人们惊呼,这个男人可真是了不得!父亲解下腰间的绳子,把竹竿和篮子抻上来,不紧不慢地作业。不一会儿,树底下就有了一大片嫩香椿。一见到这大数量的收获,妇人们变欢呼为愤怒,因为她们此时省悟到,香椿长在树上,属于公,即便是谁也吃不到嘴里,直至变老而废,但有均等的痛惜。然而一旦有人采到,就属于了他个人,就有了独自的喜悦,这真是不能容忍。她们开始嫉恨父亲,认为他是村里最自私的人。
香椿采净,父亲下树。看着妇人们一双双不友好的眼神,父亲摇头一笑,开始捡拾他的所得。他按观赏者的人数,把香椿分成均等的份数,他只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毅然离开。当妇人们都拿到了香椿,心情瞬间就变了,望着父亲的背影,她们感到他高大挺拔,心地善良,是村里最好的男人。
后来,村里人选父亲做了支书,因为他们觉得他就像长在高处的香椿,不采下来,任其香魂自消,的确可惜。
父亲当支书之后,更是沉默寡言。他认为对的,只是埋头做,让别人不好意思不跟随他做。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由于要住校,有了不小的一笔现金开销,而他又不忍心从穷乡僻壤中“变”出钱来,就断然辞职做了挖煤的窑工。
这个窑工做得让乡亲们心痛,感到做好人所承受的,是比别人多得多的沉重。所以他们真心希望他的后代能有大好前程,以至于我考上大学之后,他们自发地吹起唢呐、擂起牛皮大鼓把我送到山外的车站,那个阵势,像自家在办送亲迎娶的大事。
现在看来,父亲的沉默寡言反倒成就了他的人生。因为不善言说,所以就专心于做,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就变成了品格。会说的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认同,比如母亲;善标榜的也在他面前谨言慎行,只好低调,比如我和村里的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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