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钓墨鱼
闷热的夏季,流行玩意是成群结队出海钓墨鱼。我有几次出海的经验,都试过即捕即食墨鱼,可见它们是多么薄命。墨鱼虽有个“鱼”字,却不是鱼。它是软体动物,正名“乌贼”。没有脊梁,体内最硬的一条透明骨,仍是软的。照说这些平和温柔的动物,没什么杀伤力,“乌贼”之名太粗犷暴戾硬朗了,一点也不相称。
乌贼肚子里有个“墨囊”,储满墨汁,作用是保护自己,一旦遇到攻击挑衅,它便喷墨,一来把周遭的海水染黑,制造烟幕逃生,二来墨汁含有毒素,可以麻痹敌害。
那一次有人把一条墨鱼给钓,不,应该是“钩”上来,痛苦挣扎的它半途已喷墨。吾友待它兴尽,才拎上放在一个盆中。谁知这小小的生物,尸居余气,形神已离,还奋力最后一喷,把他的T恤弄得一片乌黑,真尴尬,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这个画面很震撼。据知乌贼要储一囊墨汁,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非到万分危急,生死存亡之际,它是不会使出王牌来自卫的。它一定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才“倾囊而出”,不留点滴。
最近有朋友租了大游艇到西贡一带海域,除了享受风凉水冷的夜色,吃海鲜之外,另一重点节目便是钓墨鱼。我想一尝这玩意,但又决定,如果有幸有鱼上钩,等它表演完喷墨,便放生。晚饭时也吃辣椒蒜蓉蒸墨鱼,那是“三净肉”:“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不疑为我杀。”若亲手所捕,就不吃。我以此来安慰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墨鱼易钓,是因为它们大都很蠢!
人们钓鱼要用饵,但钓墨鱼,既不必特别技巧,亦无须美食相诱。大家各取一套鱼丝,绑上个缠了白色电线胶的八爪钩,亮了游艇旁的大光灯,漆黑的水面便见一堆白色墨鱼游来。你不断轻扯鱼丝,制造“假象”,如同一只活蝦,那些容易受骗的墨鱼就会以为真是活虾了。游近时大力一扯,便告得手。
八爪钩的倒刺锋利,入肉后如不懂借势脱身,越挣扎越刺得牢,其实相当凄厉。
但自然总是这样,弱肉强食。
也许是近日钓墨鱼的人太多,也许时间海域未配合好,那个晚上收获很少。在午夜十二点之前,枉我穿上防墨的墨鱼装,一条也钓不到。
盆中盛着数量“可耻”的猎物,我细细欣赏。
它的肉体晶莹、透明、弹手。头上有十只脚(触须),其中一双特别长,但看来没什么用。眼睛圆大漆黑,捆了银边,瞪目神情天真无辜。身体呈圆筒形,泛着一层艳光,因为体液和细胞游走,有些微小的紫红“雀斑”,不安其位,闪烁不定。过了一阵再看,还没死去。它的墨汁已耗尽,一息尚存,翻着白眼无处可逃。到它终于大去,晶莹透明的肉体仍然白,但已是惨白了。按上去,永远不再弹手。
忽地记起日本有个“章鱼老人”的故事。
章鱼与墨鱼同种不同类,又名八爪鱼。八爪鱼比墨鱼聪明多了。它的八爪,永远不会全情投入外界,总是用五只吸牢石块,自身安全了,才腾出三只去抓饵。
这位老人一生与海有缘,特别爱吃八爪鱼。一抓到,马上在海边生火红烧之下酒,形容他和八爪鱼的微妙关系:“那是什么?是‘追女仔’:做得好,她是你的。做得不好,连饵也没有了。”
让我形容一下墨鱼吧:
“那是什么?是‘无本生利’,人们钓到墨鱼,是利用它的‘蠢’。如同骗徒在街头以假药冒充灵丹,每隔不久总有些蠢师奶把积蓄半生的血汗钱双手奉上。而名媛怨妇,明知面对的只是姑爷仔,不是‘活虾’,她也盲目堕落情网,虽大喷其墨,已人财两失。我同情它,但很难怜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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