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陌生人
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就给一个上初中的女孩儿补习功课了。她家靠近厨房的书桌,上面排满了各种书本,还有一台永远亮着红灯却不曾开启的电脑,在一旁就是一瓶水养的绿竹,长得有些泛黄,却也足够好看。我和她每次都是在那张桌子上学习。记得一个下着秋雨的周末,大树的叶子已经落得所剩不多,在潮湿的地面上浸润得开始黑、烂。那小姑娘就是站在那密密匝匝的落叶之上等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宽松毛衣。
她在院子里等我是因为要带我去她的姥姥家上课。那个周末她的母亲忙着工作,不方便让我与她独处。我笑了笑,以示理解。她也笑了笑,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来开门的是一位有了很大年纪的老奶奶,应该超过了七旬。她很自然地托着我的腰,让我坐到了一个红木凳子上,又给我倒了一杯白水,温柔地问我要不要茶叶,我说我喝不惯。再之后,她就去抚摸她的外孙女了,像是长久不见,满是稀罕。
我们那天是把餐桌当成了课桌,也是红木材质的,上了年岁。与餐桌正对的是客厅和阳台,阳台上长着很高大的植物,葱郁之间缀着几点红粉。客厅的家具倒是很简单,一排老式的沙发,铺着颜色素雅的盖头。
铁门被钥匙捅开了。一个老爷爷穿着深色的大衣,一只手提着颜色各异的装着蔬菜的袋子,另一只手上是钥匙和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大伞。他真诚地给我微笑,让我完全放松了下来。他说了声:来了啊,老师。
在他脱了鞋,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大衣之前就走到距离我们餐桌不远的橱柜上取下来一盘似苹果瓣儿大小的地瓜,说是老伴儿亲手蒸的,硬是要我先尝尝。很甜。他又满意地笑着说他外孙女儿回去前他再多蒸些,让他的女儿和女婿也吃到。
忙活了一番后,他就和老伴儿用脚尖儿点着地走到了客厅,坐到了沙发上,不开电视不说话。我浪漫地以为老爷爷会握着他老伴儿的手,因为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像他们的年岁一样深厚,可我看了好几次都没看到我想看到的画面,于是就想笑,这才是真正的平淡生活嘛。
课上完后,他们三个人一起送我,总感觉有些兴师动众,让我稍觉尴尬。到了楼下,他们终于不送了。两个老人站在女孩儿的前面,佝着身子,说了不止五次再见后,终于光招手不说话了。我走得远了,回头看:他们也正在折返,到了楼梯口,那老爷爷用手扶着老奶奶的腰,几乎没有用力,但绝对的苍劲。
回去的路上,我依然觉着内心微暖。不仅仅是因为两个老人对我的善待和他们那么平静安逸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我到今天都说不大明白。
再一个周末,女孩儿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最近一个月都不用去上课了,还没等我问原因,她就说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儿。声音听上去嘶哑无力,像是深秋遗漏在田里的一棵稻,干枯的枝干在风里折了又折,毛糙着。
后来放了寒假,我才通过网络得知所谓的家里出事儿就是老爷爷的突然过世。我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沉得很深。
那女孩儿的母亲在日志里写:
什么都在,不在的是父亲的容颜和身影。我要到哪里再能触摸到他灰白的头发和胡须……爸爸,我想你。
字字见血。让我的嗓子卡上了一粒果核。
生老病死,作为学习科学的我来说是可以接受理解的。而不能立马纾解的是情感。他的女儿是否吃到了他亲手蒸的地瓜?阳台的花儿可怎么是好?老奶奶能不能提得起那浇花的喷壶,又是否能在下雨天一个人去买蔬菜?而回到家,她是不是可以淡然地坐在沙发上,假装身旁还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呢?
我想从我开始给那女孩儿上第一天课开始,我们的生命就有了或多或少的联系,而当老爷爷离开这个世界,我只能把那一面之缘的记忆刻得更深。
到今天,我们依然是陌生人,面对他的离去,我想我能说的最贴切的也就是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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