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与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儒家和道家那里,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一般而言,中国人的人情观念,是来自儒家的。儒家强调“厚人伦,敦风俗”,这就让儒家非常富有人情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就非常亲密,非常饱满,富有温度。相对而言,道家的人情看起来就比较薄,比较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常疏远,我们只要记住庄子的那句“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那印象就非常强烈。的确,从表层来看,儒家的人情,用“密”来概括,道家的人情,用“疏”来概括,应该是比较准确的。我们知道,儒家是建立在血缘亲属关系之上的,“孝悌”是这种关系的核心,所谓“父子有亲,兄弟有爱,夫妻有别”,一切都是温文尔雅,雍雍穆穆,和蔼可亲的。亲人之间,交往频繁,做子女媳妇的,对长辈,更是晨昏定省,礼数一样都不能少。就是对久已不在人世的先祖,也是要定时祭奠,以致“慎终追远”之思。
扩大到家庭之外,还有所谓“君臣”“朋友”二伦。“君臣”讲“忠”,“朋友”讲“信”,那也是一丝不能含糊。人活在社会上,就要尽自己的义务,逃不是办法,也还是要受到歧视的,所以孔子批评选择隐居的“荷蓧丈人”“不仕无义”,并且还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这里的“大伦”,就是“君臣之义”。一个人有能力出仕却不能与国君建立紧密的联系,这在孔子看来,是大逆不道的。
相对于儒家紧密的人伦关系,道家的确显得就要疏远清冷得多。我们知道,道家也讲“孝”,但道家的“孝”与儒家有本质的区别。老子基本上否定了儒家的“孝”,他说:“六亲不和,有孝慈。”在老子看来,儒家的“孝”相当于在破了洞的衣服上打个补丁,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关于“孝”,老子重在破坏,而庄子则重在重建。庄子对“孝”给予了自己的定义,他在《天运》中说:“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我们归纳庄子对“孝”的看法,可见他将儒家“孝”中那种主“敬”主“爱”的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剥离,剩下的就是一个“忘”字。“孝”的最高境界,就是“使亲忘我”,什么事都不用為我担心,为我操心,而一心一意,过好老人自己的生活,这种意义上的“孝”,真是别开生面,让人印象深刻啊!但乍一看,这种“孝”显得多么冷酷无情,多么疏远。
我们自然首先要肯定儒家紧密的人伦联系,的确有他的优长。儒家建立一种长幼有序、和谐友爱的人伦关系,让人感觉到一种浓浓的人情味。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孩子满月老人寿诞,亲戚朋友之间,都有人情往来,人仿佛被包裹在一种浓浓的情爱之中,到处都是慈爱的笑脸,到处都是亲情友情在流淌,那是多么动人的场景。而且儒家强调人对君主的恩义,也就是强调一种社会担当,这也是非常必要的。相较而言,道家的人情就显得比较疏远,甚至看起来有些冷漠。老子主张“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似乎显得特别没有人情味。庄子甚至更极端,人与人见面,甚至语言都是多余的,“目击而道存”,多么直截了当。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们也不得不指出,儒家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紧密的人伦关系,而在实质上,有走向虚伪的可能。人与人表面的亲近,有时完全掩盖着实质的疏远。恰恰相反,道家表面上看非常疏远的人伦关系,有时在实质上,却又显得非常亲近。
今天的中国,人情往来有时已经到了成为一种不堪忍受重负的程度。我们经常听到有人抱怨人情交往,一个单位里,几百号人,同事的孩子做周岁呀,考学呀,结婚呀,同事的父母岳父岳母公公婆婆离世呀,有时一个月好几笔人情要交,这还不算自己家族中的那些人情。多如牛毛的人情往来,让人仿佛渔网里的鱼,怎么也挣不脱。人情世故多,要抱怨;人情来往不平衡,也抱怨。明明你孩子满月我给了一千,我孩子考学你只给八百,凭什么?彼此自然就生闲气。人情交往过于频繁,经济上的关联太多,人情味反而就越来越淡薄,到最后,已经不是什么人情,变成了“钱情”,谁包的红包大,谁就是对我好,反之,则不好。
儒家人情就这样似密实疏,似厚而实薄。我们再看看道家。
道家尊重人格独立,这一点非常像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看起来,交往不是那么频繁,有时甚至似乎比较隔膜。道家强调一个“忘”字,“忘”是道家人伦关系的核心。彼此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忘”似乎是非常冷酷的,但是,若深入到道家思想的内核,我们就会明白,“忘”不是冷酷,恰恰是对人格独立的一种尊重。彼此尊重各自的独立性,所以交往就以不纠缠为前提。道家否定儒家的礼义廉耻,否定儒家的孝道,其根本点就在让人循本性而动,不用那种外在的表面的甚至可能是虚伪的人情关系来束缚自己的自由。吃饭“AA”制来自西方,这种付费方式看起来非常冷漠,但恰恰尊重了彼此的人格自由,也就是不纠缠。道家不纠缠,彼此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疏远,也没有什么人情往来,似乎也不大喜欢送个红包什么的,但本质上,也许心心相印。庄子有惠子这样的好朋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他们在濠梁之上的那场辩论,显示出多么深厚的学养和友谊。惠子死后,庄子经过他的墓地,还讲了个“运斤成风”的寓言,深深感叹像惠子这样棋逢对手的朋友,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庄子对惠子的思念,是多么真实,又是多么深情。这样看来,“相忘于道术”也好,“目击而道存”也罢,表面上的疏远,恰是灵魂里的親近。或者说,正因为表面上的那份“相忘”,才有了灵魂里的那份“相依相恋”。
明眼人一定也能看出来,儒家人情是似密实疏,道家则是似疏实密。孰优孰劣,自然见仁见智。我只想说,当我们对儒道两家的人伦关系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看法之后,我们的取舍,也就有了一个依据,不会像瞎子摸象,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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