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上岸
一条二十年的老木头船,用凶恶的风浪刻了文身,布满杀伐之气,就像那些久经沙场的武王。现在,它被搁置在早春的岸滩上,正午时分,若靠近船身,能听见喑哑低闷的声音从深处传来——榫卯彻底相离,绝响四起,这是它生命里最后的动静。“咔吧”一声,榫卯相扣,这是新船才有的资格。新船和新房子一样。从前新盖的大木梁架结构的房子,房架上的柁没完全装到位,经过人一段时间的居住,被烟火气焐热了,被人的呼吸落实了,会发出“咔吧”一声。因为新,边簧和边槽之间即便较着劲,仍不会开裂和变形。
老船恰恰相反,响起来的,是散了架的声音。一声成谶,便已是归天的征兆。
再看老船,好像被烧刀子泡过,泛青,泛蓝,泛黄,泛灰,泛白,泛一切天翻地覆的狠颜色。烧刀子是什么?因为度数高、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渔把式们都知道,烧刀子之烈,遇火则烧。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吞入腹中则燃起滚滚火焰。出海打鱼,在冰冷的海上,就是依仗着这一种浓烈,渔把式们才能找回存在感。
渡海的老船,当年渡的是苦难、渡的是艰险,能够从这些中间抽身而过的,怕也只有仁慈了。老船身上的每一块木头都有灵性,早就成了雷电的一部分,成了风暴的一部分。老船曾经对主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老了干不动了,要将它留在大海上,让它随风浪漂泊,逐渐解体。或者在某个瞬间被风浪与礁石夹击得粉碎,转眼沉入海底,成为深蓝的深处——这些都可以让老船拥有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属于大海的荣耀感。死于大海,老船相信还会有来世。最不济,也要拥有滩涂的一隅,对死亡保持觉知。潮汐涨落,时间显示出不动声色的力量,生命之光与死亡阴影重新融合,流沙如软金,覆盖了所有的秘密。
主人肖老大没有背叛老船。在渔村,老船不能用了,拆卸变卖是约定俗成的,十个船老大中有九个都会这么做——头颅被拆分下来,卖给流动的小贩,改造成简易住房;躯体卖给家具商,经过打磨上漆,以老船木的噱头炒卖;心脏和大脑卖给收废铁的,与废弃的易拉罐混为一堆……大多数船老大都希望那些驾驶舱、发动机和螺旋桨能卖个好价钱,除了肖老大。他知道老船不想这样死。身经千难万险,最后落得变卖残骸,这样的过程比结果更疼痛。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丢失未来,而在于没有了过去。唯肖老大与老船惺惺相惜。
不过是一条渡海的破船,留着干什么?人们不解地问,包括肖老大的儿子。肖老大陡然大怒,在儿子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回想起海上的苍茫日夜,一切背景都简化了,都退后了,只剩下孤独的海平线。肖老大和老船始终没有发现岸,他们固守着心中的石头,彼此默契。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要趁着潮水的浪峰抢鱼。在风口浪尖,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吼起来。肖老大到死都不会忘记,有一年的农历九月初五,早晨出海时还是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海就怒了,眨眼的工夫,云层如灌满铁铅,越来越厚,沉沉地碾压而过。肖老大从没见过这么逼仄的天空,他感觉快要被憋死了。忽然,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最小的如鸡蛋,大的竟好比半块砖头。那浪啊,扯天扯地。一个浪峰过来,船被抛了出去;再一个浪峰过来,船又被接住了。渔伙计们不是吐出了苦胆就是吓破了胆,根本无从下手,只听任上天安排。
在一个又一个的浪峰之后,肖老大惊奇地发现,船竟然没翻,自己还活着。这个时候,岸上的女人早已哭声一片。冰雹把田地都打烂了,那树叶一样的木头船还能在吗?哭上一阵,又憋了回去,女人们齐齐地跑到码头上等着,死死地望向轰隆翻卷的大海,彼此只说宽慰的话。祖辈上那些翻船的老故事谁也不敢提半句,就好像村后的衣冠冢从来不存在一样……肖老大与老船相依为命,彼此的悲喜是连同着生死沉浮一起完成的。二十年前,肖老大正值壮年,那个吉日,他兴兴头头地购置了渔网、渔具,在新船上贴满了对联——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三桅上贴“三将军舵后生风”,四桅上贴“四将军前部先锋”,五桅上贴“五将军五路财神”,船舱内贴“船舱满载”“积玉堆金”,大网上贴“开网大吉”,船头上贴“船头无浪多招宝”,船尾上贴“船后生风广进财”……终于,一切停当了,放炮仗,请财神,做羹饭,下水——二十年前的老船是个披挂齐整的新晋武王啊。
船通常需要三年两修。过去的二十年里,肖老大都是按照这个频率把船交给石老二,就像肖老大的爹把船交给石老二的爹一样。从祖上开始,石家就是半岛地区有名的船匠。凭借一把斧头、一把刨子、一把锯子、一个凿子、一些麻丝、一点油灰,石家在不同的渔村里施展着匠心和苦心。修船是一种缘分,更是一种悟性——整个木头船都是手工打造的,修补只能依靠手工推进,一寸是一寸,一厘是一厘,想快也快不起来,即便五六米长的小船,修修补补也要七八天的工夫。以前这门手艺不传外姓人,师傅门下颇为拥挤,后来木船被铁壳大船替代,再加上修船又累又枯燥,很多人转行不干了,年轻人更看不上这份出力的差事,修船匠就跟海里的鱼一样,越來越少了。
老船最后一次被修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伏天休渔,渔民进城打工,却是修船匠最忙的时候。石老二戴着草帽,衣裤严实,为了躲过毒日头,他凌晨四点半就得开工。肖老大提了茶水去看他,顺便也去看看老船。他们躲在阴凉地里歇晌,太阳白花花地倾倒而下,满世界闪着针尖儿一样耀眼的光。
“这船到年岁了。”石老二说。“我也到年岁了。”肖老大说,“春秋天跑个三五海里,捞点小鱼虾,就消停了。”后来他们又说到了各自的儿子。肖老大的儿子搞养殖,石老二的儿子开渔家宴,他们不会打鱼,也不会修船,钱倒是没少赚。
茶水浓酽才能解暑,茶锈如铁,就像岁月的坚硬。肖老大给石老二递了烟,笑眯眯地说下去——那些年,船把肖老大带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海怪、大鱼,他都见了。大鱼的脊背是黑色的,拱形,就像退潮时露出的礁石。有月亮没有风的晚上,船把肖老大带到海中央,大鱼就会来报信,告诉他在哪里撒网能满载而归。鱼嘴一张一合,清脆的声响能在水面上走很远。肖老大就仰天大笑,那笑声甚至能把月亮击落……夏天之后,肖老大与石老二再无后会。又过了一个夏天,肖老大与老船一起上岸,渔网、渔具都撒在房顶上,老船则风化于天地之间,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们会说,看那老船,像被狼吃剩的牛或马的骨架,也像被人或猫吃剩的鱼骨架。到那时,肖老大必定更老了,每逢涨大潮的日子,他都踽踽独行于岸滩,去看望老船。海风啸叫起来,海浪堆叠如雪,他们一起组成了举世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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