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不够”的信
“寄不够”住在刘家胡同的东头,倘若要是按辈分来划分,我还应该规规矩矩地喊他“爷”。“寄不够”真名叫方福生,街坊四邻之所以喊他为“寄不够”,是因为他总往邮局跑,寄信。
每个周五的黄昏,“寄不够”就会踏着一地金色的夕阳,弯着腰,背着手,拿着一封信,一路哼着小曲儿,穿小巷过胡同,去邮局寄信。街坊四邻见了他就问:“寄不够,又去寄信啊!”他收住小曲儿,咧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笑笑说:“是哩,是哩。”
“寄不够”从20来岁开始寄信,一寄就是40多年。他到底将一封封信件寄给谁?无人晓得。街坊有闲者会在背后议论说,这“寄不够”在外面也没啥亲戚朋友啊,他家在刘家胡同算是“老地主”了,他这是寄信给谁呢?总之,这是个谜。
据说,“寄不够”自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在刘家胡同里扎下了根,过去他的父亲开着一个油坊,四邻喜欢吃他家的油,小日本打进来的时候,放了一把火把他家油坊烧了,他的父亲因为反抗,腿上挨了一刺刀,还算不赖,保住了命。
新中国成立后,“寄不够”的父亲瘸着一条腿,油坊也在大家欢呼胜利的歌声中重新开张,不过生意不好不赖,勉强能顾住一家人的嘴。
后来,城市改造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他家的油坊再次遭殃,公家先在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随后,推土机一声怒吼,一下就把油坊扇倒了,那里变成了一座商贸城。公家很仁义,为了照顾“寄不够”年迈的父亲,就让他在商城里当了卫生监督员。
“寄不够”高中毕业时,已经成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小后生。想不到的是他握起剪刀,学起了裁缝。他的父亲为此气得不轻,坚决反对。那段时间,父子俩没少干仗,经常能从家里吵到胡同口,一个提着扫帚追,一个慌慌张张地沿着胡同跑。儿大不由爹,父亲骂了一段时间后,看没有任何效果也只好作罢。后来,“寄不够”在商贸城里租了柜台,开起了裁缝店,接着又娶了媳妇,买了商品房,小日子过得蛮不赖。
街坊四邻有人说,“寄不够”是从他父亲反对他学裁缝时开始跑邮局寄信的,确切否?谁也无法考证,总之他寄了40多年,每周都寄,风雨无阻,一直是胡同里的谜。
“他外面到底有啥亲戚呢?”大家时不时就会这般议论。“寄不够”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有老人当面问:“你家孩子一直寄信,外面是有啥亲戚吗?”他的父亲听了,似乎也发蒙,头摇得像拨浪鼓。
“寄不够”其实不光寄信,他也经常拿着信回家,这说明,信件是有来有往的,他和对方的互动很频繁。固定电话普及了,手机普及了,黑白屏换成了智能机,随便下载使用各种各样的交流平台,不光能语音通话,还能视频聊天,人们相隔千里万里同样能面对面聊天扯闲篇。奇怪的是,“寄不够”照样跑邮局,照样寄信,这真是个怪人。
“‘寄不够’,你口袋里不是装着手机吗,为啥还一直寄信呢?”有街坊不解地问。
“打电话和写信,各有各的味儿。”“寄不够”笑笑回话。
问者听了忍不住“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的,说:“这还尝味儿啊,打电话是啥味儿,写信又是啥味儿,不会一个是花椒味儿,一个是茴香味儿吧!”
也有街坊背后说“寄不够”有点傻气,现在寄一封信少说也得一两块钱吧,还得写,多麻烦啊,哪有掏出手机打个电话来得痛快。关键是他寄了一辈子信,这牵肠挂肚的亲戚或朋友总应该来看看他吧,但从来没有见他家来过啥外地亲戚,信还是依旧寄。
有人说:“说不定,‘寄不够’暗恋着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放不下。”
也有人说:“或许是一面之缘的朋友,他把人家当知己,书信不断,人家回信是回信,心里肯定都烦死他了。”
去年,“寄不够”得了一场大病没有挺过来,走了。街坊四邻帮着他的儿女们张罗“寄不够”后事的时候,偶然发现在他的卧室里,放着一个大柜子,打开后,发现柜子里满满的全是信件。
有仔细者清点,整整2236封信。信封上都工工整整写着“方福生收”。在他床头的一个小书案上,还放着一封他临终前没有写完的信,信的题头称谓是:亲爱的自己。
原来“寄不够”从20多岁开始,每周一封,风雨无阻,寄了40多年的信,其实不是寄给他人,而是寄给自己。
“亲爱的自己,你好吗?”
“亲爱的自己,你一定要战胜这次的困难。”
“亲爱的自己……”
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回忆“寄不够”的一生,他总是很自信,很乐观,总是积极向上,原来他的一生都在给“亲爱的自己”写信。
2236封信,如一串珍珠,记录下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这也成为他一生最特别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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