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桥,已和过往一起消失
故乡小镇的布局,像一头猛犸象的化石。以老街为脊椎,两侧的肋骨是深深浅浅的巷子,四肢是四家大工厂:国二厂,造船厂,服装厂,粮机厂。道路向北延伸,隐没于田野中,像一条意犹未尽的尾巴。两条长长的象牙,一条指向小学,一条指向中学。化石之外,是无穷无尽的稻田。我总是记不得那些村庄的名字,孔巷、邵村、薛家、南圩、车塘……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无非是稻浪中有几间房子聚拢在一起,形成小小的岛。
邻居小哥哥带我去探险,两人在稻田里迷了路。一不小心,我的一只鞋陷在泥里。小哥哥无奈,只好背着我走。
太阳西沉,四野苍茫,我肚子饿了,但并不害怕,风里有粮食的味道,稻田的气息让人安心。远处,几缕炊烟升起,田埂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是发急的爸妈一路寻来。那年我六岁。
如今我站在车流滚滚的路边,企图辨认当年探险的路线,哪里崴了脚,哪里掉了鞋,哪里踩到一条死蛇,哪里捉到一只硕大的蚂蚱。记忆没了参照物,像掌中的麻雀找不到着力点,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只有那条小河还在。
小河名字叫夏驾河,河上有一座通济桥,桥洞是完美的半圆形。在我出生那天,奶奶从桥顶扔下一个皮球。这是小镇的习俗,球有多大,男孩儿的胆儿就有多大。儿时的我顽劣不羁,四处撒野闯祸——不知奶奶有没有后悔过,早知如此,丢个乒乓球就够了。
在我读初中时,桥拆了。
拆桥是为了走船——桥洞太低,大船开不过去,走船是为了运水泥和黄沙,运水泥和黄沙是为了修路,修路是为了致富。那时人们憋足了劲儿要致富,谁阻碍了致富,谁就是罪人。
拆桥花了整整一个月。潜水员分批沉入水底,拔掉打入淤泥的木桩,然后安放炸药。東边两百米处,新建了一座水泥大桥。
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捣蛋劲儿也没了。原本胡天野地的熊孩子,渐渐长成拘谨内向的少年,像昆曲里不中用的书生。大人很欣慰,夸我懂事了。只有奶奶忧心忡忡,她说,这孩子的胆儿丢了。
我站在河边,河水黏稠,漂浮着垃圾和水草。没有船。路修好了,也就不需要船了。
那座桥,建于清代的桥,留下我少年记忆的桥,永远地消失了。
我向河岸望去,过去生长稻米和油菜的田野,如今长出了连绵的高楼。不仅是农田在消失,农民也在消失。农家子弟或是读书,或是打工,以各种方式离开土地。几代农民的梦想,是当个街上人。
对土地来说,一代人死去,像收割一茬庄稼一样自然。人类的改朝换代,自命天翻地覆,在土地面前不值一提。土地只记得两件事:几万年前,这里长出野草;几千年前,这里长出庄稼。这里是江南最好的水田,生长《红楼梦》里的“绿畦香稻粳米”。今天,这里生长产值和效益。
我常常想起那座桥。当我想起桥的时候,后来的时间就消失了。像做梦一样,如果你在梦里是个小学生,就不会记得小学以后的事情。所谓人生若梦,大概是说,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只是我们想不起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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