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青春往事
1998年,我从西北一所法律类大学毕业。以当时的就业形势和我的成绩,工作还是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去一些沿海但不太发达的城市当一名政府工作人员,或者去一些著名企业,这些企业对法律专业的毕业生很青睐,但我最后选择了本省的一个公路企业,别人关于这个单位“效益特别好”的夸张描述深深打动了我。寒窗十载,我需要钱来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当我扛着铺盖报到后,才知道上班的地方是在郊区,而且很偏,只有一辆公交可以到达。第二天,我早早赶公交,最后终于在一个村子旁边找到了领导描述的三层小楼。站在门口,我定了定神,安慰自己:这地方虽偏一些,但毕竟还在省城。进了办公室,人事科长笑容可掬:“今天就算报到了,一个月后到另一个市里去上班。”瞬间我如冰水浇头,可真正的打击还在后面。在市里工作一年后,上面通知说,我是被分到下面的一个县里工作,因为道路延伸到了县里,在市里的这一年只是实习。而最郁闷的是,吸引我的那个“好的不一般”的效益始终没有见到。
纵然如此,对于一个脱离农门,自出生就在逆境中苦苦拼搏的人来说,我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抱怨的机会。并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原来生存状态继续延伸,既不足以击垮我曾经营养严重不足但最终依然健康的身体,也不足以击碎虽然备受屈辱、留下累累伤痕但却始终坚强不屈的心灵。
到县里后,第一个工作岗位是收费。在收费亭中一坐12小时,一个白天,然后是一个夜晚。当时收费亭中没有监控,很多司机也不要通行票据,一些收费员每个班下来都能挣一笔小钱。而我呢?司机不要票据我追出去都要塞到他手里,结果是每个班下来都要赔上十几二十块。赔了钱惩罚自己:晚上下班后只准吃方便面,还用孔夫子的话来安慰自己: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收费半年后,领导又安排我去做道路巡查。活不重,一个班三个人,每天坐在巡查车上沿路转转,看见群众上路制止一下,看见车辆违章给予警告。但工作热情高涨的我却偏偏不忍如此“轻松执法”,短短几个月我就磨透了两双皮鞋底,被铁丝网挂烂了三件制服。
世界会给你以厚报,既有金钱也有荣誉,只要你具备这样一种品质,那就是主动。一年工后我被“委以重任”。领导让我当了“股长”,一个没有级别的小管理岗位,但是当时那个岗位很关键。我至今对当时的领导感激不已——这对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是怎样的器重和信任啊。要知道,生性木讷的我当时和领导说的话都非常有限,更不用说去和领导拉关系了。
当时,大部分的绿化施工还在进行,有的路段的防护钢板还没有安装,路面上群众过往穿行如常,交通事故接二连三,我带着大家不分白天黑夜,忘掉节假休息,奔波在关中平原最东端六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我们坚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上路巡查,消除一切可能的事故隐患,几十双熬红的眼睛换来了路段内的交通事故不断下降,达到出人意料的低点;我们给抛锚的车辆修补轮胎、送饭加水,我们办公室里的锦旗逐渐覆盖了一整面墙;我们和随意停靠上下乘客的客运车辆游击战争、斗智斗勇,路上的交通秩序逐渐好转;我们把交通事故的伤者背上边坡、送到医院,抢救过来的伤者抓着我们的手泪如雨下、感激不迭;我们把散落一地的货物,有时是堆积如山的煤炭,有时是烂成一团的蔬菜,一锨一锨地推到路旁,一抱一抱地抱到路旁,看到被堵塞的路又通了,我们脸上带着污垢,绽出笑容……
到了多雨的秋天,我和路政股的同事们住在修路民工留下的工棚里,强劲的秋风撕开了房顶的牛毛毡,毫不怜惜地把阴冷的秋雨撒灌进来。房间里到处是接雨的器具,被子湿得能拧出水。没有洗澡的条件,我们也忙得没有洗澡的时间,潮湿的房间里弥漫着霉变的味道,许多人得了严重的皮肤病,我们几乎是集体到县医院的皮肤科看了病,抹完药后满屋子浓郁的硫磺味。吃饭就在留下来的民工灶上:冒着雨跑到灶上,端回来一大碗扣着土豆白菜的粗米饭,坐在床沿上努力下咽。可是往往不等我们吃完饭,报警的电话就会响起,我们立即出发,床沿上的饭碗留给一群硕大的老鼠,到了晚上我们回来,它们依然肆无忌惮的蹿来蹿去,似乎知道这群极度疲惫的年轻人根本没有精力来剿灭它们。后来,西北风刮起来了,冬天快来了,我们在屋子里生起了用拌和站里废弃的沥青桶自制的炉子,我们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内生火,它给我们阴冷的深秋带来了一些温暖,也给被子上带来了永远扫不净的煤灰。
户外的冬天,风陵渡黄河滩上的朔风吹得人都站不住,上级要求事故现场没完全撤离之前都必须有人现场指挥,我们整夜站在事故现场上指挥交通,以免发生继发性交通事故。那个时候口中呼出的气都是寒冷的,明显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是零度以下的空气在流动,稍停一会鞋底就冻在路面上,需要用力才能抬起脚来。下雪了,路面先是积雪、入夜雪停之后很快结冰,滑得像一面镜子,办公室里的报警电话叫个不停,侧滑、追尾的事故不断发生,六十公里的路面形成了很多肠梗阻,我们洒在一个个事故点上,不断的滑倒,努力地爬起,快速的勘察、照相,想尽办法移开堵塞了道路的事故车辆,信念支撑着我们,责任鞭策着我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天亮了,内勤送来了肉夹馍,虽然饼已经冻得冰凉,虽然黑魆魆的手上沾满鲜血,我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所有的现场清理完毕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枕头还没有暖热报警电话就又连续响起来:路上大雾弥漫,又是一连串的追尾事故!不用说,今夜依然无人入睡!
回首那段激情燃烧的日子,那些酣畅淋漓的工作场面依然清晰如昨。毫无怨言的付出青春,尽心竭力的挥洒汗水,那样的激情迸发,那样的无怨无悔,从来不关心没日没夜的工作可以给多少加班费,从来不思考全心全意的付出和投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和好处。这样近乎癫狂的状态外人看起来或许有点傻,但是今天我依然坚定地认为,忠诚于本职是一种起码的善,如果说因为我们的工作和付出,减少了交通参与者的财物损失,挽救了交通事故中伤者的生命,那就是另外一种更加值得称道的善;而且我也相信,崇高的价值从未沉沦,无论物质大潮如何裹挟,实用至上怎样横行。事实也证明这一点,除了我进入了公务员队伍,当年在拌和站里奉献的那一群人,有的当了处长,有的当了科长,有的考上博士,有的考上硕士,更多的已经成为单位的中坚力量。更值得珍贵的是,火热的战斗生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一次聚会,所有人都不会拒绝喝醉,即使是从不喝酒的我,这些70后的老男孩在寒冷的街上失态的呵着酒气互相呼喊,以这样的方式缅怀那段时光、延续那种激情。
现在,我常会在某个寂寥的夜晚,翻看那时的青涩留影,那时的雨和雪再次落在我的肩头和头发上,粗砾的、夹杂着沥青味道的风再次充斥我的鼻腔,在内心的充盈与满足中,我能感觉自己的脸上轻轻浮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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