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饮小记
再注满那只空杯吧!把那满盈的饮干,我无法忍受的一件事是:既不满也不空。这是最近偶然在一本书中读到的一首法国民歌,它配以什么样的曲调,我无法想象,应该不会是悠扬轻快的那一种,语像是友朋之间的劝饮,但又隐隐透露出一股“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豪情。如果由一位低沉的男音唱出,或许会引起你一阵无言的哀伤吧!
昨晚一时兴起,独自小饮两杯,浅斟慢酌,自得其乐,将一日的疲惫,千岁的忧虑,在一俯一仰之间化为逝去的夏日烟云。如说饮酒是一种艺术,独饮则近乎一种哲学。一杯在手,适量的酒精有助于思想的飞翔,如跨白鹤,如乘清风,千秋与万载,碧落与黄泉,都在一小杯一小杯之间历尽;既无人催饮,也没有人猛拉你的衣袖听取他那高蹈而无味的独语,更不虞有人会把烟灰掸在你的菜盘中,头发上。独饮通常微醺而罢,如一时克制不及,弄得个酩酊大醉,那就更有了不必洗澡换衣的借口,倒头便睡,享受着“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另一番乐趣。
对,就是这个主意,说着说着我已干了第三杯,而且自己居然笑了起来。当注满第四杯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这首民歌的词儿,竟然放下杯子,认真地思索起来。
谁说不是?酒杯不是满的便是空的,亦如门不是开着便是关着,花不是绽放便是凋落,这其间似乎没有妥协的余地。门不开也不关,花不放也不谢,这算一种什么逻辑?中国有所谓“半”的人生哲学,既深奥而又逗人,那是诗的境界,非高人难以企及。譬如李密庵有一首《半半歌》,小时候不知所云,但念得朗朗有声,至今我还记得若干句:“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开展……衣裳半素半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不过,话说回来,饮酒固然半酣正好,吃饭可不能半饥半饱,花可以半开偏妍,人不可能半死半活,姓字或许可以半藏半显,为人处世却不能半真半假。最重要的是,时间绝不会半流半驻;人生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东西,恐怕就是时间了,许多人追求永恒而不可得,殊不知永恒一直握在我们手掌中,当我们刚一悟到它的存在时,它已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了。
这么一想,自以为还真有些道理,便举杯饮了一口。
许多人曾为“永恒”做诠释,引古人之经,据洋人之典,且往往有诗为证,杜老如何如何说,莎翁如何如何讲,最后的结论无非是:永恒是时间中的空间,空间中的时间,形而上在形而下之上,形而下在形而上之下,左手心是心灵,右手心是物质,两手紧紧一握,生命于焉不朽之类。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点头称是,但细加揣摩,又像是行过一场浓雾,似真似幻,一片迷茫。前两天,浴室的自来水龙头发生故障,水电工三次电召不至,白昼市声鼎沸,尚不觉得如何,一到深夜便滴滴答答,不绝于耳,听得我由烦躁不安而到心惊肉跳,但也因此使我悟出一个新的想法:一切对“永恒”的定义,注释,辩解,都不如那水笼头的漏滴所说明的来得更为周延,更为确切,因为滴答之间,便是永恒。
我不禁为这自圆其说的推理而莞尔起来,侧脸看一眼墙上的影子,向他举一举杯,把剩下的半杯一仰而尽,然后低吟着“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可是向窗外一望,外面正在下着雨。
这时,妻正陪着孩子在灯下做功课,室内一片沉寂,远处传来卖烧肉粽的叫唤,拖着苍凉的尾音,立刻又被一阵掠过屋顶的喷射机的轰轰声所掩盖。望望盘中凉了的剩菜,伸出去的筷子又缩了回来。书房门槛旁搁着一把雨伞,明知是一把伞,却总以为那里蹲着一只黑猫。前两天买了一包“猎鼠”,一包“猎鼠”至今仍是一包“猎鼠”,这年头耗子也学得很狡猾了。窗外还在下雨,早晨妻把几盆素心兰搬到铁栏杆架上,说是沾点雨露可以长得更清秀些。我认为这是迷信,就如她说上床之前一定要刷牙一样。有人说开花的兰草不算上品,我将信将疑,总觉得这种语有点晦涩。前些日子朋友送我一株阔叶兰(不知有没有这个名词),一共四片青叶,鲜油油的挺神气,栽在一只深灰的瓦钵中,日夜浇水,殷勤灌溉,其中一片叶子居然抽了金线,足证这是一株异种,日久愈来愈黄,内心窃喜不已。据说如此品种每株可值数万元,可是,利欲方萌,第二天早晨发现它竟枯死了,想起这件事就生气。
无趣之事不想也罢,还是喝酒吧。我无法忍受的一件事,也是既不满又不空,干脆倒满些。酒杯边沿浮起一圈小小的泡沫,闪烁了一阵子便什么也没了。这也算是一个小宇宙的幻灭吧!多年前有段时期,境遇诸多舛蹇,心情极坏,经常有一种孤悬高空的惊惶。听人说读书可以治这种病,但也许药下得太猛,越读越觉得虚弱无力,就像患了那种说出来便会使你矮了半截的男性病。当时我坚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一堆闪烁发光的泡沫,所不同的只是大泡沫与小泡沫之别而已。我写信把这个想法告诉南部一个朋友,不料他在回信中引经据典地骂了我一顿,指责我太颓废,最后借海明威的一句话刺激我:“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击败!”
其实,问题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在没有适当的条件之下,通常人是绝对不会妥协的,但被击伤是难免的;有时甚至于会在一棵树下被一片叶子,一朵花所击伤。人最容易受伤恐怕是照镜子了,“春不能朱镜里颜”,生命留都留不住,还能使苍白的变得红润吗?据说只要你连续照一个月镜子,包你会瘦成一架骷髅。无论如何,泡沫终归是泡沫,如能闪烁发光,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闪而没,泡沫也就有了永恒的意义。记得二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亨利·詹姆斯的一句话说:“人生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绚丽的浪费”,并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句子,读来触目惊心。我倒觉得这没有什么,的确没有什么,因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蒋坦在《秋镫琐忆》一文中说的话才真令人无可奈何,甚至手足无措:“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这些话真叫人泄气,读到这里,大多数人恐怕都难免冷汗直流。但就算如此吧,生命只有浪费得很绚丽,很潇洒,很壮怀激烈,而且每滴汗每滴血都洒得心安理得,这岂不比那些生命的守财奴坐着等死显得更为豪气!
问题虽很冷酷,但仍很高兴我的“泡沫论”与亨利·詹姆斯的想法不谋而合,值得浮一大白,于是我自劝自饮地又干了一杯。
天气凉了,桌上的萝卜煨排骨汤尚温,喝了半碗,顿感通体舒泰,酒意恰到微醺程度,如再多饮几杯,萦回胸中的那些严肃问题,也许就会在过量酒精的燃烧中化为一股轻烟,这倒不失为一个逃避的好办法。这时,我抬起头来环顾室内,发现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已掩上一层迷漾,墙上那幅庄喆的抽象山水更是满框子的烟雾氤氲,放下满过而又空了的酒杯,我望着那株已绕室一匝,迄今犹无倦意,且仍然在作无限延伸的锦藤出神。多么虎虎有劲的生命啊!但爬行得似乎太快了些,亦如人过中年后那汹涌而来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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