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圈住的母亲
“我这—辈子都叫大山圈着……”无数次,母亲略带伤感地说。在她的意念里,大山是个圈。小时候,姥姥是圆心,她是半径。她十二三岁就一个人赶着花面毛驴,走几十里山路给她的姥姥送煤。她穿着自己织的布、自己缝制的印染着白蝴蝶的衣服,留着月牙头,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过一沟一梁,走过美丽的桃树坡,一切都成为她半径上的风景。
成家后,家和孩子是圆心,她是半径。大哥二哥嗷嗷待哺时,正赶上没粮吃的年代。一丛丛的灌木像汹涌的波浪,她就在这波浪里挖野菜。猛然间,她发现一棵山葡萄树,上面一串串的小葡萄让她牢记在心,掐着指头总算盼到葡萄成熟的日子。她往山上赶,采上葡萄的欢喜让她忘了空空的肚腹和颤抖的膝盖。进门后迫不及待先送到孩子们的手上,笑着看吃得欢天喜地的孩子,然后钻进灶棚里开始煮野菜。
父亲在外面教书,母亲—个人扛着家里所有的体力活。上山拾柴让母亲更加忙碌。“时不空过,路不空行”是母亲总结出的生活精髓。山上的橡壳、香栗等野果,母亲都用来填过全家人的肚子。每年夏秋,打山桃、山杏,更是母亲不可少的大事。她总是第一个上山,拾掇得筐满袋满。然后,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蜕核,核蜕完了再敲仁儿。一灯如豆,锤子板凳叮当响,常忘了夜已三更,明早还要下地。仁儿够上一回石碾了就到碾上推,推完了再上火熬油。记忆中,母亲炒菜哪里肯用勺子舀油?就是一截筷子上扎一小块白布,从小油罐里蘸一下,从锅底上蹭几下就开始炒菜。一日三餐就是凭着这些油花,点缀了一家人贫穷的日子。
老家缺水,收雪、打冰块是母亲每年冬天最重要的事。一大早她就拿上笤帚、簸箕、箩筐出去收雪,收一筐雪不知要摔倒多少次。四里地以外有个地方叫狼窝沟,那里有一眼浅浅的小井,山崖上常年有山涧水流下,冬天这里会结很多冰。母亲要么挑上半担水,要么打上一担冰,回去放在大水缸里。一滴水里有母亲的百滴汗,看着炕上欢蹦乱跳的孩子,她不觉得累。她想着,孩子们很快就长大了。
狼窝沟附近有个地方叫黑虎庙,那里有两个深水洼。母亲每年都要到这水洼里沤两捆麻秆,这也是母亲种的。麻秆沤好了就背回去摺麻。月光下,母亲摺啊摺,长长的麻丝映着月光越来越多,在母亲的手中如飘逸的轻纱,那是母亲用来引火的最好燃料。母亲再把摺下的麻丝搓成纳鞋底的绳子,每逢下雨天,母亲就坐在炕上纳鞋底,一家人穿的鞋子就是这样在母亲的手中做成的。
我们逐渐长大,母亲的圆圈在逐渐缩小。在煤矿打工的二哥是母亲最扯心挂肠的人。晴天里,她总眼巴巴地站在路边的电杆下,看着二哥骑着自行车从大路上拐进村中小路。
如遇雨天,她就提着一箩筐一箩筐的煤灰和柴灰给二哥垫路,一直垫到村口和大路接上,说二哥回来不好走。雪天,她就会站在雪地里,下一层雪,扫掉一层,直到二哥在大路上出现,这才放心地回家暖一下冻得麻木的手。
母亲的圆圈在一点点缩小。有一次她到附近的地里刨土豆,不足一腿高的地堰她手脚并用才爬了上去,爬上去刨了半袋土豆却怎么也拿不动,她坐在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母亲把力气已经都交给了大山和土地,她还想给,可是她没有了。
母亲的圆圈在一点点缩小,她开始经常摔倒。家人都劝她拄上拐棍,她就是不拄,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腿,拄上了。即便这样,母亲只要觉得自己有点力气,就会做各种吃的,等着孩子们回到老屋享用。她还要站在公路边的榆树下,看着班车停下,载走她的儿孙。
母亲的圆圈在一点点缩小。她连公路边的榆树下也去不了,只能走到院子下边的柴堆旁,坐下来,把拐棍放在脚边,眼巴巴地往公路上看。再后来,她只能坐在炕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的儿孙走出家门。
这时候,母亲成了圆心,儿孙、重孙们都是她的半径。可常年守在老屋的母亲无法看到每一个半径上的景致。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是她的生日、中秋节、祭祖日和过年。但这样的日子如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热闹之后更冷清……
母亲坐上轮椅之后,三哥时常推着她在老屋外晒太阳,或者在樱桃树旁边和榆树下乘凉。她无力的目光时不时投向灰蒙蒙的远山,像是和身边的人说,又像在自语:“又梦见不知道在山上做甚哩,树叶绿旺旺哩,我跑得可快哩……”母亲半闭着眼睛,声音拉得悠远,那是对梦境的无限留恋。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