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婆和她的桔梗
三太婆老年痴呆好多年了,她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大部分的儿孙。我拎着一个袋子,轻轻地晃着,说:“瞧,我给您送啥来啦?”她竟激动起来:“给……给我,我要……要煮茶……”昨晚,七叔公(三太婆的长子)打来电话,托我捎一斤桔梗,说是三太婆要的,她每年都要。他这回忙着准备三太公的百岁阴寿,竟把这事给忘了。
七叔公没有多说,我向爷爷打听三太婆和她的桔梗的事。
原来这要从三太婆嫁给三太公的那年说起。三太婆才16岁,而三太公已30多了。她恨爹娘无情,就为了50斤米呀!她也讨厌三太公。三太公不太会说话,老实疙瘩一个;三太公也穷,草鞋都穿不起,除了大冬天和出远门,上山下地也光着脚。
三太婆在枕头下藏了一把磨利了的剪刀,不许三太公踏进房门一步。三太公可不恼,一边瞒着爹娘兄弟,一边对三太婆好。逢年过节,也一个人挑着担子上岳丈家。
三太婆底子不好,天一热,人便怏了。三太公叫她在家休息。三太婆淡淡地说:“我不吃白饭的。”确实,三太公上山,三太婆就下地,还把家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三太婆终究病倒了,上吐下泻。她以为过一夜就会好,可这一整夜都没安静过,还更严重了。
三太公第一次闯进了三太婆的房间。只见三太婆的脸纸白一样,身子骨软绵绵的,可把三太公吓坏了,赶紧去敲响了隔壁桂花姑的门,年纪大的人经验总多点的。
桂花姑一按额头,一掐手臂,摇头,又摇头,说再这样下去,身子怕要虚脱了,即使好了,里子也会受损的。三太婆没说话,也没呻吟,脸上相当平静。三太公却落下了泪,求桂花姑一定要想个法子。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我还不如去……”三太婆到底没能使上劲。
“得先找药!”桂花姑犯难了。
这年头,能吃的草几乎都被挖光了。桂花姑想了很久,说:“桔梗可能还有,这东西也治暑泻。”三太公眼珠子一圆,一溜烟出了门。“嗨,三儿啊,你知道在哪……”桂花姑追了出去。
桂花姑守了三太婆一个上午。晌午,又端来了一碗桔梗米粥。虽然米粒少得可怜,但香味浓郁,三太婆也真的饿了。桂花姑一勺一勺喂着。桔梗挖来了,那么三太公呢?桂花姑说:“老男人懂得疼女人哟。”
三太婆又睡了一觉,能下床了,还不见三太公,便寻了出来。见桂花姑的门虚掩着,想进去道个谢,却见三太公躺在门板床上,只穿了条裤衩,两条黝黑的大腿和宽阔的胸膛上,缀满了细密的小红斑点——是血呀!脚踝处的血肉都已模糊不堪。
桂花姑指着溪坑对面的山坡,它的另一头,向阳的,生了桔梗。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忽然荆棘丛生,又没有及时清除,以致结成了荆棘林。桂花姑就再没去过,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三太公说都要试一试。村人早年探过路,没有可绕的捷径,只能穿过荆棘林。
三太公用枯树皮和烂稻草裹住脚丫,再用细柴棒紧紧夹住,将近有10公分厚呢。然而,荆棘林实在宽广,没走几步,柴棒就松了,树皮和稻草也很快被扎烂了。返回时,稻草已掉得差不多,尽量挑荆棘少的地方落脚。快走完了,可以吁一口气了,却又吃了一跤,于是,胸口便成了满天星。
三太婆侧过了脸,说:“刺——拔了吗?”桂花姑说都拔完了,结痂就没事了。三太公说:“能采的,我都采来了,晾干,储藏,你几年都不用愁了。”
“你……你还想我有下次啊?”三太婆笑了,嫁过来第一次笑,笑得心甘情愿。三太公一愣,抬起手,摸摸脑瓜,也笑了,笑得比三太婆还要好看。
半个月后,三太公伤愈,三太婆把他叫进了自己的房里。又半个月,忘了是什么节,三太公陪着三太婆一起回了娘家。
在那些难挨的冬天里,三太公也要再退下一件薄衫,套在三太婆和孩子们的身上,自己却冻出了支气管炎。三太婆到处求医问药,打听偏方,说桔梗煮蜂蜜水有效。
谁也不能否认大自然的神奇,不知何年何月何时,在另一处向阳坡也抽出了桔梗的根,那里不再有荆棘阻拦,采挖很便利。每逢三太公发病,三太婆都会煮上一剂。
20年前,三太公过世了。没几年,那块桔梗地就被一次意外火灾彻底烧完了。三太婆就进城去药店买,每年清明都不忘煮上一碗桔梗茶。
三个炮仗飞上了天,三太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桔梗蜜茶,放到供桌上,然后,笑眯眯地守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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