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球史
南京河西的上新河地区,有一个楼盘,它的前身是“南京特殊师范学校”。1987年至2000年,我在这里踢了14年的野球。14年,我没能成为球星,没有挣到一分工钱,但我也有收获,那就是一身的伤。回想起来,刚到南京的时候我还留着长头发,那是我作为一个九流诗人必备的特征。九流诗人同时也热爱踢球,当然了,是踢野球。在我沿着左路突破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头发很拉风。一事无成的人格外敏感,头发在飘,风很轻柔,这里头荡漾着九流诗人自慰般的快感与玄幻。
什么是野球?有很多进球的比赛。什么是职业足球赛?进一个球比登天还难的比赛。是的,正规的球门宽7。32米、高2。44米,它的面积差不多有18平方米。想一想吧,对于一个身高不足1。8米,同时又不会鱼跃扑救的业余门将而言,18平方米太过浩瀚,足以容下所有的灾难。
野球没有战术,没有纪律,没有“442”或“4132”。虽然上场之前我们也装模作样地制订一套阵形,但是,到了拼抢的时候,一切都變形了。我们其实就是鱼池里的鱼,球呢,是鱼饵,球在哪里我们就挤在哪里。野球很丑,全凭速度和体能。野球是一种“丛林足球”。
但“丛林足球”也许更文明,它的文明来自没有裁判。人其实都有道德感,所谓的道德感说白了就是压力。明明没有裁判,你要是犯规了还不主动停下来,那你这个人“就没意思了”。为了让自己还有下一次踢球的机会,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有意思”。你要真的“没意思”,那也无所谓,但是,不会有人给你传球,哪怕你处在一个极好的位置上。道德从来不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它是由参与者建立的公正与公平,这是必需的。道德并不先验,它与利益同步,有利益自然就有道德。你遵守道德也不是因为你高尚,是因为你被监督。这个监督者就是你的对手,对面的那11个人。谢天谢地,监督者的数量与你的利益主体永远一样多,反过来也一样。
赢球的滋味真的很好,这个滋味是形而上的。你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奖杯,没有奖金,你所拥有的只是“赢了”这么一个概念。输球的滋味则太糟了,这个滋味极度形而下,和奖杯无关,和奖金无关,就是天黑了。暮色苍茫,天就那么黑了,你会像渴望约会一样渴望明天。
我的球友里怎么突然就多出一个聋哑人了呢?对了,他很可能是学校里刚刚录用的打字员。他并不健壮,球技也不怎么样。可是,仅仅踢了一场球,我在“手心手背”的时候就坚决不找他了。道理很简单,如果我和他“手心手背”,那就意味着我们只能是对手——我渴望他能成为我的队友。
他听不见,可我看得见他坚硬而磅礴的自尊。如果你断了他的球,那么好吧,你这个下午就算交代了,他会像你球衣上的号码那样紧紧地贴着你。为此,他不惜舍弃球队的整体利益,就为了和你死磕——喊不住的,喊了他也听不见。如果需要,他可以贴着你,从星期五的傍晚一直跑到星期一的凌晨;如果你还需要,他也可以贴着你,从南京的河西一直跑到乌鲁木齐。这都是可能的。
我要承认,我对残疾人自尊心和责任心的认知大多来自这位失聪的球友。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断过他的球,他给我的教训是毁灭性的。我要说,自尊与责任是一种很特别的体能,像回声,你的没了,他的准在。我被他纠缠得几乎要发疯,他能让你的神经抽筋。他是“神一样的队友、狼一样的对手”。当他拽着你球裤的时候,你恨不得把球裤脱下来送给他,然后,光着屁股摆脱他的纠缠。说到底,我踢球也不是为了赢得那个叫“大力神”的金疙瘩,是为了爽。他让我太不爽了,别扭死了。不能说我多爱残疾人,但是,残疾人永远值得我尊重。他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每一次“手心手背”的时候,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他。只要有他,对方突前的那个前锋基本上就“死”了。
1992年,我来到《南京日报》。那时候南京市有一项业余赛事,就是“市长杯”足球赛。我一共参加过4届,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上场的场景。3个穿着黑色裁判服的国家级裁判把我们领向了中圈,旁边架着一台江苏省电视台的摄像机。1992年,我28岁,正是踢球的黄金年龄。可是,第一场比赛我只踢了5分钟,是我自己要求下场的——我跑不起来了。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个级别的赛事,我紧张得必须用嘴巴做深呼吸。从此我知道了,能影响到体能的,还有心理。是的,如果因为紧张,开赛之前你的心率就已经达到了每分钟140次,那你心脏还能有多大的负荷空间呢?自信有自信的机制,它不会从天而降。它和你的认知有关,和你切肤的生命实践有关,一句话,和你所承受的历练有关。所以我说,承认恐惧是成为男人的第一步,你必须从这里开始。没有恐惧作为基础的自信只适用于床笫与客厅,它只是虚荣,虽然虚荣很像诗朗诵,可它永远上升不到可以信赖的地步。
姚明在NBA打了一个月篮球之后,告诉记者:“我找到呼吸了。”我喜欢这句话。它配得上姚明2。29米的身高——这里有巨人所必备的坦荡与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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