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的火盆
火盆已在记忆里渐行渐远,如岁月深处一只凝望的眼,那份温暖依然穿透时光的阻隔,落在我满是眷恋的心上。黑龙江的冬天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冷,特别是在几十年前,比之现在更要冷上许多。那时的农村还比较贫穷落后,火盆便成了每一家必备的取暖之物。火盆多为泥制,一般用黄土烧成,它就摆在火炕中央,盛着暖暖的思绪。每日早起做过饭后,便把灶坑里的余火扒出,装进火盆,压实,便有了一天的火热。好一些的人家,已有了铁制和铜制的火盆,可是我更衷情于泥火盆,它可以直接放在炕上,不必用支架撑着。它和火炕融为一体,便觉得热量也会源源不断。
冬季日短且无农事,全家人便围坐在土炕上,中间一盆红火,让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温暖。身下的土炕也是滚热,透过窗玻璃上未融尽的霜花,看到外面大雪飞扬,北风呼拉拉地吹动着窗棂,便会有一种人在天堂的感觉。我们小孩子便缠着祖父讲故事,那些不知多少年前的传说我们百听不厌,祖父长长的铜烟袋时而轻轻地在火盆上磕碰,抖落掉烟灰,然后再挖上一袋新烟,伸进盆中的炭火里猛吸几下,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也吐出许多我们渴望着的故事。
我们小孩子常常不顾寒冷,走东家串西家,每一家都烧着火盆,一些老太太便会聚在某一家,团团围坐在炕上,每人一杆长烟袋,都伸向火盆。她们唠着那些千年不变的家常,猫就蜷卧在旁边,每一根亮亮的毛都惬意地映着点点的火光。我们冲进每一家,都是先奔火盆而去,几双小手拢在上面,待寒气去尽,才跑出房门。每一只火盆的片刻烘烤,都能让我们在冰雪里疯玩上好长时间。
祖父有一个精巧的铜酒壶,每到饭前,他都会将装满了酒的壶放在火盆里,就那么笑咪咪地看着。直到壶口喷出白气,才不顾烫地拿出放在炕桌上,等着美美地喝上几盅。而我们最大的乐趣,则是把土豆埋进火盆里,然后就在旁边耐心地等。直到看到上面的一层浮灰出现小洞,才把土豆扒出来,已经熟透,剥去焦黑的皮,满屋都是淡甜的香气。或者趁大人不注意时,偷抓上一把黄豆扔进盆里,待其颜色变深浮皮脆裂,急急地夹出。而玉米粒扔进火盆里,只片刻间,便全都嘭地爆开,于是细灰飞扬,弄得满头满脸。我们全不在意,心思全在火盆里那些盛开的花上。
火盆只在我的童年里存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便被火炉取代。立在房子中间的火炉,更为火热,可是,却少了围坐在炕上的情趣。那只祖父亲手做成的火盆,黯然离开了火炕,蜷缩在仓房的角落里,落满尘埃。它的身上也龟裂了无数,偶有珠网横陈,像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看着这一样只不起眼的泥盆,很难想象它曾有着那么多火热的岁月,可它曾经盛装了太多家人的欢声笑语,盛装了太多的温暖。如今它已将所有的过往都沉甸成沉默,更久以后,再没人知道它是什么,它将自己慢慢地遗忘在岁月里。
用上火炉的第二年,祖父便去世了。常常想起在火盆旁他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便有着直入人心的一种暖,就像火盆里不熄的炭火,一直默默地燃烧在我眷恋的心里。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火盆,甚至连火炉也正被淡忘。可是,在我的心底,火盆永远燃烧着,就像曾经的无数个暖暖的冬日,它就存在于我的心里最柔软处,在世事风寒中,焐热生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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