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离家出走的一些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用“离家出走”这个词威胁我妈。我说:“你再骂我我就离家出走。”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但这种威胁好比学放羊的孩子喊“狼来了”,我妈经过许久的观察和揣测之后认定我不会舍弃锦衣玉食跑哪去,担心我会飞了的心理像拿镰刀拿斧头拿锄头的村民们一样再也不会来了,于是一切照旧。印象中我是离家出走过的,那次是在初中毕业以后,我没有考上高中,妈妈为了建校费的事骂我,仔仔细细地骂,从不爱洗袜子到把不及格的卷子偷偷藏起来,从写纸条给男生到被班主任点了几次名,她一件一件翻出来骂。我憋不住摔门走了。
我跑出门之后她也不追,尖着嗓子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这个举动与许多电影里的情节无异,俗套。
但我没能够像电影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跑得远远的,我在附近同学家偷偷住了一个星期。好在她家里是单亲,爸爸也经常不回家,这为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离家出走的环境。
一个星期之后我忍不住回家了。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转脸看见我在脱鞋子,拈起一颗瓜子往嘴里一放,“咯嗒”咬一口,然后把瓜子皮吐出来,不咸不淡地说:“回来了啊,上学的话把门口的垃圾扔了。”
那一刻我有点想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就住在她附近,但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妈就特别不喜欢表扬我,但是她喜欢夸奖别人家的小孩,夸她们漂亮,懂事,夸他们孝顺,爱学习。
我得不到这样的表扬,我穿同样的校服裙她挑剔我的腿太短,出去打工被说成耽误学习,给她做一顿饭她嫌不好吃,偶尔拿复读机放一放英文歌她还得唠叨我不务正业。
我从小就和她犟着。和男孩子不一样,我不会一黑脸就和自己爸爸妈妈吵,通常我只生闷气——她越骂我,我越不理她,如果到最后我支撑不住想要发火我就无辜地大叫一声:“够了!”然后跑进卧室把门拴上。卧室太小,我妈的声音太大,穿透力极好,我觉得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很无奈。
上了高中之后我想离家出走——考个海角天边的学校,躲得远远的。为了这个没什么建设性的目标我拼命读书,结果只考上一所二流大学。
我妈还是像动画片里的老巫婆一样张牙舞爪地咕叨我:“笨得连北大都上不了,平时干吗去了啊。”
我没有回嘴。这是事实,何况我很快就要走,不想和她吵。
暑假我表妹问当心理咨询师的堂兄:“想离家出走,怎么办?”我初入职场还很菜鸟的堂兄想了想说,首先要看你是哪一种情况。
他和我们说大道理,他说有离家出走意识的孩子大致分为四种:逃避型、向往型、报复型和盲从型。
堂兄的原话很难理解,于是我按自己的理解对表妹复述和分析了一下。
我生活在一个压力较大的家庭里,我的妈妈像穆仁贵对他的长工那样动不动就对我指手画脚骂骂咧咧的。我的成绩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能让家里人自豪的特长,甘于平庸的我为了免受其苦,干脆一走了之。
这是逃避型。
我喜欢看三毛和切·格瓦拉的书,吉普赛民族踏遍风尘的美丽气质令我心向往之。我并非上帝的宠儿家里的明珠,生活虽不足够美满倒也风平浪静,但海洋的湿气在诱惑我,沙漠的风在召唤我,我誓将流浪进行到底。
这是向往型。
高考我考上二流本科,倩倩也考上二流本科,我妈给了倩倩一个璀璨无比的微笑加满怀期待的表情但是给我一顿骂,我越想越不服气越想心里越不平衡所以我要报复她。我复仇的火焰在胸腔内熊熊燃烧着,于是我离家出走了。
这是报复型。
我在同学家逃难的时候,同学忽然告诉我她无法忍受当前的生活,她必须得离家出走。她咬牙切齿信誓旦旦地背着背包决定马上走,并邀请我一同前往那未知的前方,而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这是盲从型。
经过分析之后我发现自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曾经面对过并且有机会对号入座,但很明显我失败了,放着大好的光阴和四大可能我没有离家出走,我没有资格做一个不正常的年轻人。
后来我妈从我表妹口中得知这四大故事和我不争气的结论,当即吼出四个字:“不准吃饭!”
我爸偷偷告诉我,我妈本不是这么剽悍的,她曾经也是江南水乡温柔无比楚楚动人的一位小女子,但自从生下我以后像护崽的母兔子一样性情大变。
我不相信。
送我上火车的时候我妈打算从车窗塞给我一个胀鼓鼓的袋子,那袋子用绣金丝的绒布做的,看上去珠光宝气夸张无比,她说是吃的,要我好好保管。那时候我们面前忽然跑过一个年轻人,他跑得贼快,手一兜把包拿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妈已经踩着高跟鞋奋起直追。
“脑袋长疮的!我腌了好久的酸萝卜!烤鱼!熏腊肉!豆腐干子!”那天我妈撒开脚丫子一边追一边骂还不忘提醒小偷里面的内容,引得无数路人纷纷侧目,不少人立刻跑来帮她忙。
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在被一排的观众堵住之后他被那个一边追他一边叫菜名的大妈抓住了。大妈用他偷到的包揍他,揍得嫌不够解气又脱下高跟鞋揍,还没揍完警察叔叔来了,警察叔叔们看着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这一定是他生命中最悲惨的一天。
我接过那个袋子,一摸,湿的——里面装酸菜的玻璃瓶子烂了,那小偷头真硬。
我妈看着我坐上位子,直接在火车外面唠叨起来:“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社会就这样,你要是不小心一点什么时候被人抢了都不知道……”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妈还在车窗外继续说着,我冲她挥挥手,看见她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
唉。
怎么说呢,我总算是以曲线救国的方式离家出走了,但很遗憾我本来想多写一些关于离家出走的东西却写了那么多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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