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无可替代的陈逸飞
陈逸飞(1946年4月14日-2005年4月10日),生于宁波,浙江镇海人。是闻名海内外的华人画家。代表作《黄河颂》、《占领总统府》、《踱步》等知名的优秀油画作品,其中作品《山地风》创华人油画作品最高拍卖价。水乡风景、音乐人物、古典仕女,还有西藏,都是他画笔下的主要题材。1985年,美国石油大王哈默博士访华时,曾将陈逸飞的作品《家乡的回忆——双桥》作为礼物送给邓小平。逸飞长我七岁。我19岁那年认识他,那时他才26岁,是在1972年,距今30年了。
记得是由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女才子刘耀真引见,上午好太阳,送我到画室大门口,她说你自己进去吧。只见逸飞正从大画布前退开远观,我竟一时羞怯,回身退出来。结果还是刘耀真领我进入,介绍过,他就看我携去的画,片刻便熟,叫我以后去“白相”。
那夜记日记,写了两回,只恨写不像,终于没记完。
陈逸飞当年誉满上海,虽然另有夏葆元、魏景山声名响亮,但逸飞较夏、魏二位年纪轻,好比现在说的“黑马”,不容小视,因他当年正有大作《开路先锋》入选全国美展,与景山合作,轰动一时。此前我已百般曲折识得葆元,结交为师,惟不曾见过逸飞与景山。这几位于我学画实在有终生的影响,可是当年不曾喊老师,直呼其名:葆元、景山、逸飞。
那天我见逸飞,他正画双联画《红旗颂》油稿,其时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画,竖着,高约三米,一枚画临阵宣誓的兵士,一枚画纪念碑前敬礼的新中国女孩。我说为首那女的真好看,逸飞咧嘴笑道:是我老婆呀。我这才知道他已婚,瞧着他只像大学生。
1974年批林批孔,逸飞画鲁迅伏案在“批孔”,忽然叫我去,说是你耳朵蛮好,鲁迅侧面这只耳朵,你来给我对着画画看。一早去了,居然画到下午,历五小时,只是描那只耳朵。
翌年他与景山合作鲁迅故事的油画连环画,又给叫过去,说是我画过连环画,会得构图,帮他俩弄弄看,于是当场勾来勾去。出版后他到处跟人说:呶!构图是这小鬼弄的呀!同年,我在江西实在混不下去,他说不要紧,我来想办法,当即给苏州朋友杨明义写信去,后来再加好几位师友一帮衬,居然真的混到江北农村落户了。
逸飞相帮朋友,不在话下,单为我,便热心忙过好几回。那年我要去纽约,请他传话给亲戚,他即去了,立时给我写信来。
1976年前后,便是逸飞景山画出“占领南京”大创作,那真是发了狠了。我记得逸飞是从脚手架上跳下地,仰看画面,脸上一副年纪青青的凶相,下巴扬起来,说是背景非要画得深进去,“部队哗一下子往里冲!”他每要做什么自以为要紧的事,便即神色凛然,意思是你看好,我定归做成功——今天三五艺术家,脸上想入非非有表情,那是欲望的表情,逸飞一代的志气清坚,我是久不看见了。
“丹青我老实跟你讲,我顶想做的不是画图画!”忽一日逸飞下巴扬起来,凛然语告“我总有一天要来拍电影!”
所以逸飞早有念头在,据他说法,其实还要早,是他中学有次跌了腿,久卧床上,弄一叠电影画报翻来翻去看。少年人迷一件事情,不奇怪,若是此后上了心而果然做,便是有志气——中央美院王式廓,画着画着,忽然掼倒在地,死了。香港李翰祥是在拍片现场弯腰瞄镜头,忽然胸口闷,歪倒死了。这是我顶佩服的死法。到我现在的岁数,虽不算怎样老,时或便有同辈的死讯传过来,可哪会想到是逸飞!他死在工作的当口,一条性命,凛然交给“拍电影”——我晓得有人不服陈逸飞,好的,请哪位有种的也这样子死死看!
他的电影,我是看过的。第一部力气用足,意象纷乱,那样子的没有故事,没有结构,可以的,然而毕竟绘画的想像不同于影像的叙述。可是弄成一部电影好不容易啊,他总算还了自己的夙愿。《人约黄昏》,相当可看,艺谋的《摇啊摇》、凯歌的《风月》,一是陕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么旧上海与旧江南?到底逸飞上海人,遥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马路上的上海人其实全是民国人,结果是连背景群众的衣帽扮相也都经得起看。逸飞钟情欧洲文艺片的所谓“优雅”情调,也还贯穿全片,多少有点意思在,我不喜欢的是原作,这便是逸飞的趣味了。
说到逸飞的趣味,众人议论,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装系列,及弄时尚、选模特做依据。然而《黄河颂》、《红旗颂》与《占领南京》的作者,若无英雄情结,不崇拜英雄主义,是画不出来的,此为近人所不知。他自强好胜又果断,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胚,遇上文革时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价值观,自然正面而进步,曾是沪上政府评出的优秀共青团。虽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上海的官展所否决,又被北方官展贬视为“海派”,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算是顺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掷岁月十余年,怀奇才而大不遇。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气、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真有青春热情在,论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
逸飞旅美后的作品,极尽娇饰,脂粉气。“资产阶级”一词,今非贬义,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资产阶级”气。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因他“资产阶级”得认认真真不敷衍。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划虽已凭照片,而刻划的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而美国那边市场赏识,也有道理,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80年代美国人,绝对久违了。
再说下去,逸飞的人格,深植上海一地源远流长的崇洋情结。这情结在逸飞作品中未见文化认知的深度,但见刻意追求的强度,而这追求,又正是上海殖民期中断30年初开国门后,理所当然的单相思,异常热烈而认真——比之民国沪上才子张爱玲、刘海粟、傅雷之流于西洋文艺的好教养,逸飞这代文革艺术家不可能得其“真”,此不可强求也;再比文革同期教条作品的“土”,及80年代油画创作不伦不类的“洋”,则逸飞远在纽约经营的“资产阶级美学”,要算得既“洋”且“真”,品相好得多了。此后水乡系列、古装系列、西藏系列,则是本土题材异国化,异国眼光本土化,不论在域外抑或本国的收藏家那里,正与西人的中国情结与国人的西洋情结相契合,得其所哉。
但他此后画画的投入与专注,节节溃散,大不如前了。逸飞自称他的美学理想是“古典”,其实近于19世纪的沙龙作风。沙龙作风原本即是近东题材,极其异国情调的,故而为美国上世纪初的沙龙写实绘画所引鉴。逸飞选择了美国,上海成全了逸飞,均可窥见内在的因缘,因90年代的上海梦便是纽约梦,而人在纽约的陈逸飞90年代回上海,乃成为纽约与上海在90年代的私人中介与公共偶像,说来正好,其实很对——国中美术界对逸飞的近作多有轻视与非难,恐怕是不了解美国,也不愿了解逸飞与上海。我们不能因他的迷恋所谓“古典写实”,便拿去和欧洲正脉比,非要比,国中几代画家谁有资格比?倘若放下这一节,则小范围看,逸飞自70年代至90年代,委实给上海地面的绘画故事作了戏剧性的交代,大范围看,则国中绘画圈数十年可数的人物中,岂能缺一个陈逸飞。
而逸飞长袖善舞,后来摊子铺得那么大,便是他自己在文革时也万万想不到的。社会上于逸飞的观感与议论,早已是他绘画之外目不暇接的事业与商业,于是又有侧目与非难。从异议的一面看,说重了,便是少见多怪;从美国一面看,则事属当然。美国文艺家做生意、出秀场、当明星、变角色,实在司空见惯,安迪·沃霍功名既就,出入衣香鬓影,偕从三教九流,一生致死,便是“公开展示的存在”;从逸飞那一面看,他是挑衅而放胆,索性把自己交给公众与时代——90年代是什么时代?那是全中国朝西化、现代化大幅度传奇性的转型时代。逸飞翻云覆雨花样百出调弄这时代,反倒是时代常要看他几眼,这才仿佛晓得怎样跟几步。他当初慨然出国,敢想敢干,后来是相机归来,愈加敢想敢干。多少人有其心而无其力,有其念而无其胆。此所以逸飞式的人物不嫌其多,惟嫌其少,不然上海滩文艺时事岂不更精彩?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逸飞不是读书人,而是行动家。至于怎样算得是英雄呢,我愿说,逸飞是旧上海老牌资产阶级的隔代英雄、英雄隔代。他以自己的铺张告诉这欲念眈眈而心有不甘的半开化时代:怎样以资本弄文艺,怎样做一位文艺资本家。
从《黄河颂》、《红旗颂》的革命主题,到《大提琴手》、《浔阳遗韵》的异样姿媚,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无产阶级英雄主义与资产阶级现世情怀,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先文革而后改革,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双重机遇:30多年来,逸飞时代代表着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与时俱进,与时俱荣。他可能阶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时代,他也难免得罪到昔日圈内的友朋与合作者,而急于功利做大事,顾不得那许多——以我对逸飞的了解,他已是太过忙碌太周全,当闻知噩耗,我们谁都会承认,他仍在旧梦中不甘断念于做个艺术家,其代价,竟是自己的隐病与猝亡。
1983年我与逸飞纽约生介蒂,此后不往来,今已过去22年了。近年人堆里照面三四次,初略尴尬,旋即握手,沪语笑谈如往昔:他有点发胖了,西装笔挺,相貌堂堂。我俩眼睛对看着,有话不好说,心里起伤感,我想起小时候—他是老朋友,他是我老师。
文革期间逸飞的旧寓是门牌13号。我说你不怕么?他笑道:我生日就是13号。他的长子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见他时,孩子不过三五岁,童车里坐着不肯听话吃晚饭,逸飞吓他,说我是警察,于是孩子满嘴含饭捏我手背吻一吻,算是来告饶,这西来的动作想必是父母教给他,其时正当文革,上海人仍在自然而然学西洋……逸飞的幼子今也五岁了,我不曾见过,来日他长大成人,我跟他讲讲他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今日上海滩的话题,此后缺了一大块,国中的媒体也再请不出另一位陈逸飞。逸飞走掉,到此刻不满两昼夜。以上这番话,永不得机缘当面秉告他,我也不晓得去哪里祭悼。未及细忖,草成此文,逸飞灵前,算是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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