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暗中消失的青春坚韧无比
1清晨,他起来,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凉凉的,很舒服。然后,拿了两个窝窝头,就着一盘冷酸菜,一口一口吃了下去。感觉饱了,准备上班去了。
妻子在床上睡着,儿子打着细细的鼾声,一切都很安静。
儿子出生才几个月,爱吵夜,一到晚上,灯一灭,就哭,哭得他和妻子无法入睡。妻子心疼他,怕他白天下矿井,晚上再睡不足,身体受不了,就一个人抱着孩子,到一层帘子隔成的外屋去。直到儿子不吵了,妻子悄悄上床时,已是鸡叫一遍了。
带着愧疚,每天早晨起来,他都会轻手轻脚,尽量不吵到妻子—他没有别的给妻子,惟一能给的只有一颗心。吃完早饭,他轻手轻脚掀起帘子,儿子奶声奶气的呼吸声细细传来,一种幸福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悄悄掀开被头,在儿子花瓣一样的唇上亲一下,一股奶香熏人欲醉。小家伙嘬嘬嘴,在梦里窝了窝脸蛋,想笑,又像是要哭。妻子睁开眼,朦朦胧胧地望着他说:“去买一碗豆浆喝,不要省钱。”他点点头。妻子跟他到了矿上,一次,他买了几根油条,一袋豆浆,拿回来让妻子尝了,从此,妻子记住豆浆是最好喝的了。每次,他上班时,她总会这样叮嘱一句。他点点头,笑着走了,他从来舍不得买一碗豆浆,五角钱一碗豆浆,还不如几口白开水来得解渴。
2
他叫李根,是一个矿工,已经有五年工龄了。隔邻而住的,是王山。他们村子,在秦岭深处的大山里,那儿不出产别的,只出产贫穷和落后。没法,每年,村子里的人们把地里仅有的几棵庄稼一收,就一家大小被子一卷,出了山,四处漂泊。当然,山里人走出去,有的是力气,没别处挣钱,就一个个下了煤矿。
煤矿苦,煤矿危险,可煤矿来钱,一天就是100来块。这一个个山里人,一个月下来,除了下雨没上班时间外,能净挣2000多元,比在农村一年收入还要多。
王山是和他一块儿来的,比他的情况更苦,有一个瞎眼老娘,一个得了风湿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老大上小学,老二刚会走,又增加了一个在怀里抱着的。为了省钱,一般情况下,王山是不吃早饭的,能省一顿就省一顿吧。
李根拉上门走过去,喊王山。王山出来了,咳嗽了两声,手里提着不知从哪儿拾来的一个饮料瓶子,里面装着一瓶水。下了矿洞,饿了,就喝两口,垫一下胃。
在两个人的脚步声中,天慢慢亮了起来。
3
离下井还有一会儿功夫,大家都蹲在井上,在晨光熹微中伸着脖子,如企鹅一般,在企盼着什么似的。李根随手抽出一根烟,吸上了。同时,扔给了王山一根,旁边的刘良不抽,所以就没给他。
刘良,今年才18岁,到矿上已经两年了,是李根带来的。刘良和李根、王山是一个村的,都在大山的深处。
刘良家里只有一个老娘,生刘良时已经40多岁了。小伙子命苦,在14岁时,爹就在煤矿上出事了,一个骨灰盒抱回了家。刘良学习好,每次都考第一名,可是家里实在太穷了,无法支撑下去,他就自己回来了。
当时,李根正好从矿上回家,小伙子就找上门来,请求李根带上自己一块儿下井。李根摇头,他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小伙子太小,煤矿太危险了。刘良急了:“求你了叔,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放心。我挣了钱,回来再读书。”
“唉!”李根长叹一声。孩子说的是实情,不下矿井,到哪儿挣钱啊。
几天后,刘良就背着一个包,随李根走了,走了好远,回过头,仍能看见娘在村口望着,抹着眼泪。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暗暗企求观音菩萨多多保佑自己的孩子。
刘良这小伙子,开始下矿井时,手磨起泡,肩膀也肿了,经常哭鼻子。每到这时,李根和王山都会来帮一把,远亲不如近邻,孩子跟着自己为的啥,不就是为个照应吗?
不过,现在好了,刘良适应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矿工。
“给你妈汇钱了吗?”李根吐一口烟,问。
“汇了。“刘良知道问自己,忙答应。
李根点点头,扔了烟蒂,拿起家什,向矿井下走去。王山、刘良跟着,他们是一班的。身后,雾慢慢散开,天露出一块晴来,干干净净的,水洗过一样,一轮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
4
那一天的矿井深处,和过去的矿井里没有什么区别,黑黑的隧道,昏暗的灯光,和人们的咳嗽声,还有吃力地挖煤铲煤的声音。他们每天必须在矿井里呆十个小时,然后才能出去。
地突然动了一下,李根、王山都明显感觉到了。洞内,霎时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刘良颤抖着嗓子问:“叔,怎么了?”
煤矿塌方了!
刘良呜咽起来,毕竟,他才18岁。
王山长叹一声,劝:“别哭了,唉—”他是个木讷人,不知道怎么劝好,更何况这会儿连自己都想哭呢,自己真的这样走了,一家大小怎么活啊。
李根闷声闷气地说:“让他哭吧。唉,不该让他来,后悔啊!”矿洞里,又陷入到沉沉的黑暗中,只有刘良的抽咽声在间断地渗出,像一滴滴的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根爬起来,搬起煤块来,一块一块向后移,王山问:“你那是干啥?”李根没有停下来,使劲地搬着,一边说:“总不能这样坐等啊。”
一句话,给另两个人带来了力量,哭泣也没有了,两个人也加入进去,大家都知道凭三个人的力量,想在这儿打开一条生路出去,无异于天方夜谭,可这总比坐在那儿等死强啊。
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使劲地向前搬向前挖。
时间,在这儿凝固了,只有洞口在一寸寸推进。三个人开始一起动手,后来实在累得动不了了,就轮流歇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人饥饿和口渴得受不了,浑身开始冒着汗,眼放金星。后来,肠子拧成股儿地疼,胃也仿佛贴在了一块儿。没什么下嘴的,李根说:“吃煤渣吧,填饱肚子再说。”说完,他捏起一撮煤放入嘴中,“叭叽叭叽”几下,艰难地咽下。王山和刘良见了,也学着样子,咽起了煤渣。
煤渣能勉强塞住胃,可口渴比饥饿更难耐,王山的那个饮料瓶中的水,只有一半了,三个人都舍不得喝,实在到了口渴得受不了了,才把嘴凑到瓶口舔一下,可是,随着时间的漫延,水慢慢变少了,小半瓶,到瓶底—终于没有了。
王山长叹一声,准备扔了瓶子,被李根拦住了,李根让把水瓶递过来,他拿着,解开裤带,把小便挤了出来,撒在瓶中,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
另两个人见了,都默默地干开了,以后,每个人有了尿水,都积存在瓶中。
渐渐地,尿水也稀少了,三个人都躺在地下,已经不能动了,一个个大口地喘着气,如扔在岸上的鱼。
首先倒下去的是王山,他身体本来有病,加上一直缺乏营养,终于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李根急忙抱住他,把煤渣往他嘴里塞,他艰难地嚼着,可就是咽不下去,李根忙把瓶中的小便给他往嘴里灌。他摇着手,阻拦着,就那么伸着手,再也没有放下。李根忙打开矿灯,微弱的灯光下,他闭上了眼,没有了呼吸。可眼角,却流出两滴泪。李根轻轻关了灯,黑暗中,响起了抽噎声,是刘良的。
李根没说话,拿起铁锨,使劲地挖起来,好像突然有了无穷的劲儿。刘良也默默地跟在后面忙起来。洞口又在延伸,而且比过去快多了,就在刘良心里产生着一丝希望时,突然,李根踉跄了一下,撑着铁锨,缓缓坐了下去。
他很清醒,把刘良叫到跟前,把水瓶指给他,叮嘱:“不要干了,就躺这儿,等—”
“等什么啊,叔?”刘良问。
“外面人—来救,受不了了,就—喝一口。”李根嘱咐。
“你也喝一口吧,叔。”刘良递过水瓶,李根挡住了,吩咐:“看样子,想两人都出去难了。你喝—好积攒力气。叔说过,要让你好好的回去。”
黑暗里,那话慢慢减弱,没有了。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只有刘良一人,在感知着这个世界。他想哭,想喊,没有一丝力气。
刘良被救出,已是七天后,一同被抬出来的,还有两具尸体,一个是王山的,一个是李根的。
两家的赔偿款很快发下来了。李根的媳妇接到赔偿款,一头倒在地上,嘶喊着:“我不要钱,我要我男人。”床头,是刚满百日的孩子。
王山的家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围着一个骨灰盒,和王山的女人哭得一塌糊涂,小的叼着母亲的奶头,拱动着头,小羊羔子一样。
半个月后,刘良出院了,带着李根和王山的家人,离开了这个地方。这儿,是他又爱又恨的地方,他知道,这一生,他都走不出这个地方。
车走得很远了,他回过头,泪眼朦胧中,仿佛仍能看见那两个人站在矿山上,在向他招手,一个是李根,一个是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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