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王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像肉包子打狗。王天一是我的邻居,我们俩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但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确是不争的事实。
老王是我对王天一的专属称呼,我们住在同一个落魄的街道。他家有个自行车铺,一间房,他父亲不仅会修车还是个鞋匠,但是个瘸子,我们都管他父亲叫王叔。我家是个包子铺,两间房。小时候每当妈妈将蒸笼里的包子码得老高时,我和老王就爱搬个小板凳守在蒸笼下,仰望着从蒸笼缝隙里袅袅升起的薄薄白汽,在屋顶汇聚成一团大大的棉花糖。
当我把屋顶的白汽认为是棉花糖的事告诉老王时,老王却不以为然,说那不是棉花糖而是另一个天堂,那个天堂只在蒸包子时出现,在包子熟后消散。他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哈喇子流得老长。我说他是不是暑假看《西游记》看多了,还是想我家的肉包子想疯了。
“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那时我并不知道王小波的这句话,但我们的确是那两个孩子,只不过我们围着的带着温度的蒸笼。
小时候,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件简单的事就是我和老王大快朵颐着妈妈从蒸笼里掰下来热腾腾的肉包子,他总是笑话我吃相难看,说我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我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算以后我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他。王叔看见回到家里的老王脸上还残留肉末就生气,说他恬不知耻,下乍(河南方言:不矜持)。妈妈看到王叔训斥老王后,就于心不忍地带着我到他家为他开脱,而我对他讥笑,说他有本事吃没本事把嘴擦干净。
老王说他没有妈妈,的确,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真的没有他妈妈的影子。
王叔在老王妈妈跟别人跑了以后,就在门前支了一个修车摊,过着凄风苦雨的生活。老王从不知他有个妈妈,只从邻居那里听说他妈妈是一个坏女人,但他不以为意。王叔在别人面前对老王妈妈也是绝口不提,却对自己当年峥嵘的军旅生涯喋喋不休,跟祥林嫂落下了同样的病根。
由于老王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总是一副营养不良脏兮兮的样子。王叔早上从不做早饭,老王爱夹着膀子走在上学的路上哆哆嗦嗦地吹着口哨,自得其乐。我看着老王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每天我准时和他一起上学,并在路途中将从家里偷出来的肉包子塞进他手里,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感激涕零地对我说,他以后一定会报答我对他的大恩大德,如果没本事报答就以身相许。
在那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我和老王走街串巷帮妈妈卖包子,他蹬着三轮车负责叫卖,我挎着包负责收钱,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卖包子喽,卖包子喽,肉包子五毛钱一个,素包子五毛钱俩吆……至今,老王稚气未退的叫卖声音还时常嘹亮在我梦境里的儿时街道。寥落的叫卖声,高大的梧桐,斑驳的斜阳,破旧的街道,归巢的白鸽……这些都值得我用一辈子去忘记。
后来有同学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是小夫妻。那时心智逐渐成熟的老王对儿女私情也略知一二,为了“避嫌”,他逐渐疏远了我,路上碰面,我就像瘟疫一般让他躲闪不及。
老王不理我了之后,我开始学着同龄女孩子扎蝴蝶结在额前留起了厚厚的刘海,多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可这样让越来越多的男生开始追我,我索性借力打力将计就计,故意在老王面前和其他男生追打嬉闹,让他吃我的醋,让他回心转意重回到我身边,但他那个闷棍对我的举动无动于衷,枉费了我一片良苦用心。
初中毕业后,我去县城上了高中,家也搬到了那里,换了新邻居,老王再也不是我的隔壁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儿时的伊甸园,老家的院门深锁,带着温度的蒸笼囚在里面,冷了。
曾几何时,我搬离了校园,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涯。我过起了“差不多”生活:进了一家差不多的医院,干着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吃着差不多的饭,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妈妈也为我找了一个差不多的对象。日子就像温水煮青蛙,总有一天我也会在自己这个差不多的人生中悄然死去,因为我没得拣。
那日,我看着病单上的名字眼前一亮,居然是王叔。我拿着药物转进了那间病房,刚进门一个消瘦挺拔的背影就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他转过身看见我的那一刻只能用一个惊为天人来形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和老王相顾无言,但没有泪千行。时间凝固了一分钟后,他眼带笑意地伸出手向我介绍他身边的未婚妻——安娜。金发碧眼超短裙,的确是个不俗的姑娘。
安娜点头微笑地对我说一句howdoyoudo,我也笑着回了一句howdoyoudo。我的口语英语也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了,哪里胆敢再和这个洋妞搭腔。老王用流利的英语和安娜谈了一会儿,便和我从病房走出来,并排坐在长椅上说了说他这些年。
我从他口中听到的经历更加惊为天人。他初二时辍学后去了施工队做民工,饱受了生活的摧残,整个人又黑又瘦,有着和同龄人极不相称的老气相貌。与此同时,王叔的肺结核进一步恶化,老王卖苦力挣来的钱远不及给王叔看病。深度绝望让他有了法律意识,于是他翻陈年旧账把当年那个肇事司机再次告上法庭,希望从那里得到一份赔偿金给父亲医疗。可官司屡战屡败,老王咬着牙重返校园,发誓要在上学那条路上得到尊严,讨回公道。
十年一念,十年后的他赴美留学,毕业后留在了美国,现在家庭事业双丰收。海归后他发现当年的那个肇事司机不知所向,但他也不再追究下去,时间早就消化当年的恨了,现在他唯一的牵挂就是王叔了。伤感怀旧的气氛下,我鬼使神差地问老王,为何他不叫王思聪,也不叫李天一,偏叫王天一呢?老王打哈哈地说,这是拼爹的时代,也是坑爹的时代,更是励志的时代。
长大后,简单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那件快乐的事就是和老王一起细数曾经。我给他的爱写在多年前,深埋在心里面,也许他早就忘记了年幼时对我以身相许的誓言了,童言无忌,何必当真呢?
原来老王曾经说的另一个天堂真的存在过,它在蒸包子时出现,在包子熟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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